家风、家训、家教与道德建设

郭  丹

习近平同志在十八届中央纪委六次全会上发表重要讲话强调：“在加强党性修养的同时，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领导干部要把家风建设摆在重要位置，廉洁修身、廉洁齐家。”还强调“注重家庭、注重家教、注重家风”“培养好思想、好品行、好习惯”。因此，良好家风的建设，优秀家训的传承，是社会道德建设的重要内容。《关于新形势下党内政治生活的若干准则》强调要“注重家庭、家教、家风，教育管理好亲属和身边工作人员”“禁止利用职权或影响力为家属亲友谋求特殊照顾，禁止领导干部家属亲友插手领导干部职权范围内的工作、插手人事安排”。

    一、传统文化的组成部分：家风、家教与家训

家风，简单来讲，就是一个家庭或家族的传统风尚。

中国传统文化的社会基础是农业—宗法社会。在西周时期，嫡长子是法定的王位继承人，其他庶子则封诸侯王，是为国。国君也是由嫡长子继承的，其他庶子则为家大夫。由此有国有家。宗法社会的大宗小宗结构，使得自古以来中国人就非常重视家族、家庭。如今我们填表，总有“籍贯”这一栏，指的是家庭或家族最早的所在地。中国人起名字，在家族中有字辈。如果按字辈起名字，那么，第一个字是姓，第二个字是辈，第三个字才是名。这是中华传统文化的特点。因此，中国自古重视家庭。家庭是社会的细胞。在中国，家是很重要的，家和国又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所谓“家是最小国，国是千万家”。孟子曾说过，“天下之本在国，国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从文化上说，中国是一个家国同构的国家，古代读书人习惯于把自己的命运和国家的命运对等起来。甚至可以说，一切社会关系都是家庭关系的放大与延伸，从父子、妻子、兄弟，延伸到族人、远亲、朋友，等等。孟子说：“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礼记》说“以天下为一家”。从个体、亲属、家庭出发，扩展到亲戚朋友以至社会其他人。这不但是讲个人道德，而且是将个人道德提升到一种社会道德。这种推扩功能，是以个人道德为中心形成的完整的社会道德体系。任何一个人都在一个具体的家庭里成长和成熟，一个人的人格形成与其所处的家庭环境密切相关。钱穆先生曾说过：家族，是中国文化一个最主要的柱石，我们几乎可以说，中国文化，全都从家族观念上筑起：先有家族观念，乃有人道观念；先有人道观念，乃有其他一切。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国家、家庭和个体的价值取向融为一体，国家的价值取向即家和个体的价值取向，而家和个体的价值取向亦即国家的价值追求。培育良好的家风，具有良好的家教，树立立身做人的行为准则；良好的家风是中华民族传统美德的现代传承，是中华民族五千多年的灿烂文化所孕育出来的许多优良的传统之一；良好的家风是我们立身做人的行为准则，也是社会和谐的基础。

良好的家风是在长期的家庭教育中形成的。良好的家风应有几个要求：一是风气要正，能形成正确的价值观和良好的行为规范，走正道，坚持理想追求。二是要有档次，是指要立德、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要从大处着眼，不仅仅限于一般的行为举止的训导。三是要坚持几十年甚至更长时间如一日，几代人共同遵守，成为一种习惯的自觉的行为规范。家风建设主要是道德建设。好的家风应该是：以德立家，以德治家。

中国古代非常重视个人思想道德建设、家庭道德建设与社会的关系。《礼记·大学》说：“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这就是古代读书人终身追求的“内圣外王”之道。诚意、正心、修身，是个人的人格和道德修养，这是“内圣之道”；齐家是家庭建设，是“内圣”的实践阶段，是“外王”的基础；治国、平天下则是“外王”即治国理政、建功立业的实现。它揭示了个人的修身和道德建设、家庭建设与社会和国家的关系。

家风形诸文字的载体是家训。它是中国传统文化留存于文字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家谱中的重要组成部分，是家庭教育的重要方式。家训，其本质意义是家庭或家族共同体所应遵循的原则，也是这个共同体必须共同遵守和承担的伦理责任。在国家不安定和国法不明确之际，家训即可发挥稳定社会秩序的作用。家族为了维持必要的宗法制度，拟定一定的行为规范来约束家族中人，这便是家法家训的最早起源。我国古代的家训（也称家范、家诫等），一般是父母对子孙、家长对家人、族长对族人的训示教诲，另外也包括兄弟姊妹间的诫勉，夫妻间的嘱告。它在中国历史上对个人的修身、齐家发挥着重要的作用。因此，家训历来为中国传统文化所重视。

每个家族都有不同的家训族规。一般来说，家训大致包括以下内容：一，注重家法、国法；二，修身齐家；三，和睦宗族、乡里；四，孝顺父母、敬长辈；五，合乎礼教、正名分；六，祖宗祭祀、墓祭程序。

家训的形式多种多样，可以是成文的家训文字，也可以是写给家人、子女的书信，甚至家庭楼房、祠堂的楹联等。古代著名的家训有如诸葛亮的《诫子书》：“夫君子之行，静以修身，俭以养德。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夫学须静也，才须学也，非学无以广才，非志无以成学。淫慢（放纵、懒惰）则不能励精，险躁则不能治性。年与时驰，意与日去，遂成枯落，多不接世，悲守穷庐，将复何及！”这是诸葛亮晚年写给他八岁的儿子诸葛瞻的一封家书，可谓一篇充满智慧之语的家训，是古代家训中的名作。文章阐述修身养性、治学做人的深刻道理，读来发人深省。自汉初起，家训著作随着朝代演变逐渐丰富多彩。家谱中记录了许多治家教子的名言警句，成为人们倾心企慕的治家良策，成为“修身”“齐家”的典范。例如“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的节俭持家思想，今天仍有积极意义。古代有的诗文名句，也可以当作治家格言看，如刘备的“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李商隐的《咏史》：“历览前贤国与家，成由勤俭破由奢”；司马光的《训俭示康》：“众人皆以奢靡为荣，吾心独以俭素为美”。后来为人们称道的名训，如《颜氏家训》（北齐颜之推）、《朱子治家格言》（明末清初江苏昆山朱用纯制定）等，至今脍炙人口。周恩来总理曾提出“十条家规”，其中有要求“在任何场合都不要说出与总理的关系，不要炫耀自己”。财政部原部长吴波在遗嘱上特别提出：“在我和我的老伴邸力过世后，这两单元住房立即归还财政部。我的子女他们均已由自己所属的工作单位购得住房，不得以任何借口继续占用或承租这两单元住房。”这是老一辈革命家以个人的高风亮节践行自己所定的家训，传承良好的家风。近年修订发表的《傅雷家书》，媒体报道的《抗战家书》《谢觉哉家书》等，可以看作是家训的名作，都给我们展示了好的家风。

    二、内容丰富的福建家训

与全国各地一样，福建省历代家训内容非常丰富，又有自身的特色，包含了修身养性、齐家教子、交友处世、任事用权、读书勉学等多方面的内容。我们不妨各举一些来谈谈。

（一）修身养性

严复《与甥女何纫兰书》有“勿谓害小而为之，害不积不足以伤生；勿谓益小而不为，益不集无由以致健；勿嗜爽口之食，必节必精；勿从目前之欲，而贻来日之病。”这是从刘备的“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化用而来，严复从修身的角度把它进一步具体化了。

再如《林则徐家训》中的《十无益》：

一、存心不善，风水无益；

二、不孝父母，奉神无益；

三、兄弟不和，交友无益；

四、行止不端，读书无益；

五、心高气傲，博学无益；

六、作事乖张，聪明无益；

七、不惜元气，服药无益；

八、时运不济，妄求无益；

九、妄取人财，布施无益；

十、淫恶肆欲，阴隲无益。

林则徐很重视家教，他50多岁的时候，写了“十无益”家训。所谓“有益”“无益”，不是绝对的。许多人认为有益的事情，诸如看风水、祀奉神灵，甚至读书，看似有益，其实未必。前提即在于个人的道德修为、为人处世原则。这“十无益”既是林则徐自己的修行标准，也是他教育家人的原则。

（二）齐家教子

南宋理学家朱熹，其家训内容非常丰富，他对家人的教育，特别注重道德建设。《朱子家政》中说：“有公家之政，有私家之政，士君子修一家之政，非求富益之也。植德而已尔，积善而已尔，好礼而已尔。父子欲其慈孝，兄弟欲其友恭，夫妇欲其敬顺，宗族欲其和睦，门阑欲其清白，帷薄欲其洁修，男子欲其知书，妇子欲其习业。”“植德”“积善”“好礼”，是养成良好家风的基本要求。

理学家黄榦是朱熹的弟子，也是朱熹的女婿，福建长乐人。“黄榦家训”中教育家人说：“人莫先于孝友。父母罔极之恩，兄弟天显之亲，为人伦之至重。故惟能善事亲、知敬兄者，方可为人子、为人弟。”孝敬父母，友于兄弟，强调的是家庭人伦道德。

再如浦城章仔钧（曾协助王审知治闽，驻守浦城）的家训：“传家两字曰耕与读，兴家两字曰俭与勤。安家两字曰让与忍，防家两字曰盗与贼。亡家两字曰嫖与贱，败家两字曰暴与凶。”林则徐的家训对联：“子孙若如我，留钱做什么，贤而多财，则损其志；子孙不如我，留钱做什么，愚而多财，益增其过。”对于今天先富起来的人们怎样兴家持业、教育培养下一代，不是仍然具有很深刻的启发意义吗？

（三）交友处世

对于交友处世，朱熹也有教导：“君子所贵者，仁也。有德者，年虽下我，我必尊之；不肖者，年虽高我，我必远之。慎勿谈人之短，切莫矜己之长。随遇而安。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人有恶，则掩之；人有善，则扬之。……此乃日用常行之道，若衣服至于口腹，不可一日无也，可不慎哉！”交友的标准，处世的原则，都在于仁义道德。

明末抗清志士黄道周（福建漳浦人）在抗清被俘后写的《杖后示儿书》，告诫儿子、家人要恪守忠孝和诚信：“事亲当孝,事君当忠,事长当顺,处友当信,接人待物当诚敬有礼,此不待问而知也。”

（四）任事用权

对于任事用权，朱熹强调的是应该公平、公正、合理，其家训说：“处世无私仇，治家无私法。勿损人而利己，勿妒贤而嫉能；勿称忿而报横逆，勿非礼而害物命，见不义之财勿取，遇合理之事则从。”

林则徐对于为官用权，表现出来的是为国家、为民族不惜献身的大义凛然和清正廉洁的高风亮节。他的《赴戍登程口占示家人》诗云：“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有容乃大千秋几？无欲则刚百世师。比武守疆驱虎豹，论文说理寓诗词。为官首要心身正，盖世功勋有口碑。”他的《致夫人书》里说：“盖以身许国，但求福国利民，与民除害，自身生死且尚付诸度外，毁誉更不计及也。”这样的正气，可以光照日月，垂训千古。

（五）读书勉学

习近平同志曾说：“我们国家历来讲究读书修身、从政以德。古人讲，‘修其心、治其身，而后可以为政于天下’‘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读书即是立德’，说的都是这个道理。”“传统文化中，读书、修身、立德，不仅是立身之本，更是从政之基。”“要修炼道德操守，提升从政道德境界，最好的途径就是加强学习，读书修德，并知行合一，付诸实践。”

中国自古崇尚“耕读传家”“读书立德”。劝勉读书是传统美德。读书学习的目的是修身立德。家训中这方面的训导更是不少。如章仔钧家训说：“传家两字曰耕与读。”黄榦家训说：“学莫先于读书。人性本善，知识不明，故流而为恶，圣贤经训所以使其人以趋善。”

读书求学中的“程门立雪”的典故，就出自北宋大学者杨时（福建将乐人）、游酢（福建建阳人）拜见理学家程颐问学之事。杨时的《劝学》说：“志学之士当知天下无不可为之理，无不可见之道。思之宜深，无使心支而易昏；守之宜笃，无使力浅而易夺。要当以身体之，以心验之，则天地之心日陈露于目前，而古人之大体已在我矣。不然，是未免荀卿所谓（口耳之学），非所望于吾友也。”

朱熹强调的是读书的方法：“余常谓读书有三到，谓心到、眼到、口到。心不在此，则眼不看仔细；心眼既不专一，却只漫浪诵读，决不能记，记，亦不能久也。三到之中，心到最急。心既到矣，眼口岂不到乎？”读书“三到”最重要的是“心到”。俗语说“小和尚念经，有口无心”，那是学不到知识的，更不能培养好的品德。

与朱熹不同，清代李光地（康熙朝进士，福建安溪人，累官至文渊阁大学士兼吏部尚书，为官清廉，政声卓著）更强调动手，他在《谕儿》书中教导其子：“凡书，目过口过，总不如手过。盖手动则心必随之。虽览诵二十遍，不如钞撮一次之功多也。况必要提其要，则阅事不容不详；必钩其玄，则思理不容不精。若此中更能考究同异，剖断是非，而自纪所疑，附以辩论，则浚心愈深，着心愈牢矣。”心到也好，手动也好，关键是要真正学进去，才能获得真知。古人追求“立德、立功、立言”之“三不朽”，盖应从读书始也。

此外，福建一些祠堂、大楼、客家土楼等的对联，也有家训的性质。如福建武平中山许姓堂联：“积德培才家声远；勤耕爱读世泽长”；宁化张氏下祠追远堂联：“百忍家风，谦和礼让友孝立身传世；千秋金鉴，廉明刚正信义辅国安邦”；连城培田吴氏继述堂联：“饥能壮志，寒能壮气，志气不凡定多安泰；耕可养身，读可养心，身心无恙自获康宁”；永定客家土楼振成楼联：“干国家事，读圣贤书”“振作那有闲时，少时、壮时、老年时，时时须努力；成名原非易事，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要关心”等等，都是家训的好教材。

    三、家风建设是社会道德建设的重要内容

习近平同志曾说：“中华民族自古以来就重视家庭、重视亲情。家和万事兴、天伦之乐、尊老爱幼、贤妻良母、相夫教子、勤俭持家等，都体现了中国人的这种观念。……家庭是社会的基本细胞，是人生的第一所学校。不论时代发生多大变化，不论生活格局发生多大变化，我们都要重视家庭建设，注重家庭、注重家教、注重家风，紧密结合培育和弘扬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发扬光大中华民族传统家庭美德，促进家庭和睦，促进亲人相亲相爱，促进下一代健康成长，促进老年人老有所养，使千千万万个家庭成为国家发展、民族进步、社会和谐的重要基点。”

家风建设与社会道德建设是密切相关的。《礼记·大学》对于家的道德建设与国的兴衰的密切关系揭示得非常深刻：“一家仁，一国兴仁；一家让，一国兴让。一人贪戾，一国作乱。其机（关键）如此。”所以，一个人的修养，关系到一家；家风的建设，关系到一国之大事。对于春秋时期的道德衰败、世风不良的现状，孔子曾经表示过自己的担忧：“德之不修，学之不讲，闻义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忧也。”不修德、不学习、不守礼义，这是道德衰退的重要原因。

社会道德建设应该从个人修身和家风建设抓起。为此，王岐山同志在十八届中央纪委六次全会上也指出：“国家”是中华传统文化独有的概念，国与家紧密相连、不可分离。中国人讲的家既指家庭，又包括家族，家族内外长幼有序，讲究道德礼仪。家国情怀和修齐治平、崇德重礼的德治思想，把社会教化同国家治理结合起来。要发挥礼序家规、乡规民约的教化作用，为全面推进依法治国提供历史智慧和文化营养。

为了加强修身、改变作风和加强道德建设，党中央曾开展“三严三实”教育：“严以修身、严以用权、严以律己；谋事要实、创业要实、做人要实”。这与个人修身、家风家教等道德建设有关。此外，党的十八大报告概括出的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同样也包含着家风家教的内容。

道德是发展先进文化，构成人类文明特别是精神文明的重要内容。家风、家教是社会道德建设的基础。中华传统文化中的优秀家训，为今天的家风建设提供了丰富内容，我们应该大力弘扬这份优秀的道德和文化遗产。弘扬和传承传统文化中的好家训，建设好家风，对于道德建设、和谐社会建设、反腐倡廉，都是极其重要的。（此文为作者的讲座稿，有删节）

（本文原载于《炎黄纵横》2025年第5期，作者为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二级教授、博士生导师，福建理工大学特聘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