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9-06 12:38 来源:福建炎黄纵横 作者:刘曙初



·闽人要籍百部评鉴·


30.严羽与《沧浪诗话


 

严羽的《沧浪诗话》是中国古代诗歌理论和诗歌美学重要著作,是宋代最负盛名、对后世影响最大的一部诗话,该书的主体部分由《诗辨》《诗体》《诗法》《诗评》《考证》等五个部分构成,此外还有一篇附录《答出继书临安吴景仙书》。《诗辨》阐述对诗歌的性质、发展、境界等重要问题的基本看法,是全书的总纲。《诗体》分析诗歌的体制,涉及诗体、风格和流派等。《诗法》探讨诗歌创作的主要方法和技巧。《诗评》则是在理论观点的指导下评论和鉴赏历史上的重要作家作品,《考证》是对诗歌史上一些具体问题提出自己的判断。《答出继叔临安吴景仙书》介绍了自己的写作目的和研究方法,并进一步论述了自己的某些理论主张。这样全书就构成了一个有机的体系。《沧浪诗话》论诗标榜盛唐,主张诗有别裁、别趣之说,重视诗歌的艺术特点,批评了当时以文字、才学、议论为诗的弊病,又以禅喻诗,强调“妙悟”。这些观念,对后世的诗歌评论影响很大

 

《沧浪诗话》一卷,(宋)严羽撰。

严羽,字仪卿,一字丹邱,号沧浪逋客。福建邵武人。他的具体生卒年目前还无法确定,主要生活在南宋后期,约宁宗、理宗时期。严羽不愿参加科举考试,一生都没有正式的官职,早年隐居樵川莒溪,后周游四方,主要过着隐士的生活。严羽与当时主流社会的联系主要在思想文化方面。他曾在包扬门下研习理学。包扬,号克堂,先后师从陆九渊和朱熹。严羽还与当时著名的诗人戴复古有过交往,受到戴复古的揄扬。戴复古,字式之,曾师从陆游学习写诗,是当时影响甚大的江湖诗派的重要成员。这些都对严羽的诗歌创作和批评都有重要影响。

严羽有《沧浪吟卷》,存诗一百三十余首。他的诗歌在当时有一定的名气,戴复古把他和严灿并称“二严”,也有人把他与同姓的其他人并称“三严”或“九严”。严羽的诗歌以七古和五律成就比较突出。他的七古学习李白,跌宕奔放,气势雄健,五律则学习杜甫,沉郁深厚,顿挫有力,这与他“以盛唐为法”的诗学主张相一致,但是有时因袭模仿的痕迹稍嫌明显,未能脱去町畦。以《梦游庐山谣示同志》为例:

昨夜月落西窗阴,倦推石枕凭素琴。身居红尘不自觉,梦入庐山深复深。庐山深处在何许,五老仙人邀我语。眉如秀雪颜桃花,酌酒相酣坐箕踞。明河九派倒西来,石梁巉绝古道开。五公握手向我笑,下见劫火扬尘灰。独骑一鹿穷萦回,杳然醉踏青锦苔。松风号嘈何清哀,湍飞瀑卷万壑雷。忽然惊起迷所向,四座已失黄崔嵬。披衣彷徨还叹息,我与世途何所屑。乱世茫茫飞蠛蠓,囊中别有金膏诀。须君之行当何时,共向丹崖卧松雪。

该诗通过写梦境表达对神仙世界的向往,这种表现手法很容易让人想起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甚至某些词句都明显来自李诗,如“眉如秀雪颜桃花”就源自李白《山人劝酒》“秀眉霜雪颜桃花”,“湍飞瀑卷万壑雷”也源自李白《蜀道难》“飞湍瀑流争喧豗,砯崖转石万壑雷。” “明河九派倒西来,石梁巉绝古道开”,也出自李白《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银河倒挂三石梁”。这说明,一方面严羽的确努力践行了自己的主张,在诗歌创作中“以盛唐为法”,另一方面他在“以盛唐为法”时还不能化去模仿的痕迹,更没有做到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总体而言,正如胡应麟所言“仪卿识最高卓,而才不足称”(《诗薮·古体中》),严羽的诗歌创作才华比不上他的诗歌理论见识,他的历史贡献主要在诗歌的理论批评方面。

严羽的诗歌理论批评主要见于《沧浪诗话》。该书的主体部分由《诗辨》、《诗体》、《诗法》、《诗评》、《考证》等五个部分构成,此外还有一篇附录《答出继书临安吴景仙书》。《诗辨》阐述对诗歌的性质、发展、境界等重要问题的基本看法,是全书的总纲。《诗体》分析诗歌的体制,涉及诗体、风格和流派等。《诗法》探讨诗歌创作的主要方法和技巧。《诗评》则是在理论观点的指导下评论和鉴赏历史上的重要作家作品,《考证》是对诗歌史上一些具体问题提出自己的判断。《答出继叔临安吴景仙书》介绍了自己的写作目的和研究方法,并进一步论述了自己的某些理论主张。这样全书就构成了一个有机的体系,首先提出基本观点,然后从诗歌的体制和风格、创作方法、评论鉴赏等方面展开和验证。虽然中国古代的诗话数量繁多,但像《沧浪诗话》这样体系周密的并不多见。

诗歌的根本特性是什么?理想的诗歌应当是什么样子?这是诗学理论中的重大问题,是思考诗歌理论批评中其他问题的逻辑起点。对此,严羽提出了“别材”“别趣”说。他说:

夫诗有别材,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然非多读书、多穷理,则不能极其至,所谓不涉理路、不落言筌者,上也。诗者,吟咏情性也。盛唐诸人惟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近代诸公乃作奇特,解会遂以文字为诗,以才学为诗,以议论为诗,夫岂不工?终非古人之诗也。盖于一唱三叹之音有所歉焉。且其作多务使事不问兴致,用字必有来历,押韵必有出处,读之反覆终篇,不知着到何在,其末流甚者,叫噪怒张,殊乖忠厚之风,殆以骂詈为诗,诗而至此可谓一厄也。

别材,指诗歌独特的材料,也即诗歌独特的表现对象,具体来说就是“性情”,这继承了中国古代诗言志和诗缘情的传统。严羽重张这个传统,有其现实针对性,那就是针对以苏轼、黄庭坚为代表的宋诗。严羽认为宋诗以“才学为诗”,矜奇炫博,喜欢用典,讲究“用字必有来历,押韵必有出处”,有严重的掉书袋之嫌。所以他说“诗有别材,非关书也。”认为诗歌在表现对象上有其独特性,而不是取决于书本学问。别趣,指诗歌独特的追求,也即诗歌独特的表现效果,具体来说就是“兴趣”。兴趣,指明朗混成而又韵味悠长,富有节奏感的审美特征。这也是针对以苏轼、黄庭坚为代表的宋诗,严羽认为宋诗“以文字为诗”、“以议论为诗”,破坏了诗歌唱叹有致的节奏美,过于直白显露,甚至流为叫嚣怒骂。因此他说“诗有别趣,非关理也”,认为诗歌追求的表现效果有其独特性,而不是取决于道理议论。在严羽看来,宋代的诗人混淆了诗歌与学问、道理和散文的界限。通过区别它们之间的界限,严羽规定了诗歌的特性:在表现对象方面,诗歌主要表现人的感情,而不是学问;在表现效果方面,诗歌追求明朗混成而又韵味悠长,富有节奏感的审美特征,而不能像散文那样缺少鲜明的节奏感,也不像说理议论那样理性周密。但是严羽也没有完全切断诗歌与学问和道理之间的联系,他认为“非多读书、多穷理,则不能极其至”,也就是说,读书和穷理是把诗歌创作能力提升到极致的必要条件。重视学问和义理对文学创作的积极作用,这是中国古代文艺理论一贯的传统,刘勰《文心雕龙·神思》说要“积学以储宝,酌理以富才”。这样,从确立诗歌的本质属性出发,严羽将诗歌和学问、义理鲜明地区别开来,从提高创作能力出发,严羽又将诗歌和学问、义理紧密地联系起来。

既然诗歌以性情作为材料,追求兴趣之美,不同于学问和义理,那么理解诗歌就必然不能采用与理解学问和义理同样的方式。对此,严羽提出了诗歌独特的理解方式,那就是“妙悟”说。他说:“大抵禅道惟在妙悟,诗道亦在妙悟。且孟浩然学力下韩退之远甚,而其诗独出退之之上一味妙悟而已。惟悟乃为当行,乃为本色。然悟有浅深、有分限、有透彻之悟,有但得一知半解之悟。汉、魏尚矣,不假悟也。谢灵运至盛唐诸公,透彻之悟也。他虽有悟者,皆非第一义也。”所谓妙悟,就是一种艺术直觉,跨越理性思维的步骤,直接掌握诗歌的艺术特征。妙悟是与诗歌本质特性相一致的理解方式。与他的诗歌本质观相对应,严羽在诗歌理解方式上,也把妙悟与学力区分开来,认为妙悟而非学力才是诗歌恰当的理解方式。从创作的角度来说,妙悟的程度决定作家成就的大小。从欣赏的角度来说,妙悟的程度也决定了读者艺术欣赏能力的高低。严羽力主妙悟,但他并没有把妙悟神秘化,当作先天的能力,而是认为后天的学习训练能够提高妙悟的能力,这种后天的学习训练就是“熟读”、“熟参”。因此,他说:“工夫须从上做下,不可从下做上,先须熟读楚词,朝夕风咏,以为之本;及读古诗十九首、乐府四篇;李陵、苏武、汉魏五言皆须熟读;即以李杜二集枕藉观之,如今人之治经。然后博取盛唐名家酝酿胸中,久之自然悟入。虽学之不至,亦不失正路。”又说:“试取汉、魏之诗而熟参之,次取晋、宋之诗而熟参之,次取南北朝之诗而熟参之,次取沈、宋、王、杨、卢、骆、陈拾遗之诗而熟参之,次取开元、天宝诸家之诗而熟参之,次独取李、杜二公之诗而熟参之,又取大历十才子之诗而熟参之,又取元和之诗而熟参之,又尽取晚唐诸家之诗而熟参之,又取本朝苏、黄以下诸家之诗而熟参之,其真是非自有不能隐者。”强调反复阅读、研究作品尤其是经典作品,是提升妙悟能力的重要法门。

“别材”“别趣”说和“妙悟”说讨论的都是诗歌的形而上性质,形而上性质落实到形而下层面,就是历代诗人创作实践形成的诗歌史。在诗歌史观方面,严羽提出了影响深远的“以盛唐为法”的观点。根据对诗歌形而上性质的认识,严羽认为汉魏晋诗和盛唐诗成就最高:“论诗如论禅,汉、魏、晋与盛唐之诗,则第一义也。大历以还之诗,则小乘禅也,已落第二义矣;晚唐之诗,则声闻辟支果也。学汉、魏、晋与盛唐诗者,临济下也。学大历以还之诗者,曹洞下也。” 又说:“诗有词、理、意兴。南朝人尚词而病于理,本朝人尚理而病于意兴,唐人尚意兴而理在其中,汉魏之诗词理意兴无迹可求。”因此他主张学习汉魏诗和盛唐诗:“学诗者以识为主,入门须正,立志须高,以汉魏晋盛唐为师,不作开元天宝以下人物。”在汉魏诗和盛唐诗之间,严羽更进一步推崇盛唐诗,因为汉魏诗只有古体,而盛唐诗古体和律体兼备,体制更加完善,所以严羽明确提出:“推原汉魏以来,而截然谓当以盛唐为法。”严羽对盛唐诗推崇备至,甚至以为“盛唐诗无不可观”。对盛唐诗的具体特点,严羽概括为“兴趣”,或“笔力雄壮,又气象浑厚”,或“雄浑悲壮”,严羽认为这是诗歌形而上性质在形而下层面中最为完美的展开,成为人们应该学习的楷模。严羽提倡盛唐诗,主要是针对宋诗发展中的教训。在严羽看来,宋诗主要有两种类型,一种是宋代特有的诗歌,以苏黄为代表,这类诗歌“夫岂不工?终非古人之诗也”,偏离了诗歌的传统,也违背了诗歌的本性。一种模仿唐人的诗歌,包括宋初的白体、西昆体、晚唐体和南宋中后期的永嘉四灵、江湖派,这类诗歌主要学习的是大历以后的唐诗,未免取法乎下,“路头一差,愈骛愈远。”为此,他要擎起盛唐诗的旗帜登高大呼。

中国古代诗歌发展至宋代,出现了唐诗和宋诗两种典范,此后元明清三代都不过是出入唐宋。钱钟书《谈艺录》说:“高明者近唐,沈潜者近宋,有不期而然者。故自宋以来,历元、明、清,才人辈出,而所作不能出唐宋之范围,皆可分唐宋之畛域。”而严羽正好生活在南宋后期,这时宋诗的特点已经完全展现,风貌已经基本定型。作为一个卓越的批评家,严羽敏锐地意识到宋诗有着与唐诗迥然不同的特色,他从反思宋诗的教训出发,建立起一整套涵盖诗歌的本质规定、理解方式和理想典范的理论体系。由于此后的元明清三代都是在宗唐与宗宋中出此入彼,严羽的《沧浪诗话》在中国古代文学批评史上产生了巨大的回应。从明代的前后七子、清代以王士祯为代表的神韵派和以袁枚为代表的性灵派身上,我们都可以看到严羽理论的引导作用。同时严羽的理论也引起了后代的很多批评,甚至清代冯班还著有《严氏纠谬》,针锋相对,几乎是逐条反驳。不过即使是这些反面的回应,也说明了严羽的《沧浪诗话》是中国古代文学批评史上绕不过去的存在,它逼迫着不同的人们对其提出的理论都进行思考。

鉴于《沧浪诗话》的价值和影响,历代刻印次数很多,流传很广。今人整理本也有多种,比较重要的有郭绍虞《沧浪诗话校释》(人民文学出版社1961年版)和张健《沧浪诗话校笺》(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