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闽人要籍百部评鉴·

9.杨亿与《武夷新集》

杨亿是宋代著名文学家。杨亿奉诏与王钦若一起在秘阁主编《历代君臣事迹》，编书之暇，杨亿与刘筠、钱惟演等彼此诗歌唱酬，而后将唱酬之作编为一集，名为《西昆酬唱集》。集中诗人形成的诗歌流派就是西昆体，成为宋代前期影响巨大、盛极一时的诗歌流派，杨亿是这个诗派的中坚人物。除《西昆酬唱集》中所收作品外，杨亿还有诗歌两百余首，主要收录于《武夷新集》中，这些诗歌题材丰富，风格也更加多元，除了应制唱和之作外，有的关心民瘼，同情百姓生活疾苦；有的刻画风景，表现自然美好风光的；有的反映人际来往，有的抒发人生感慨，有的描写日常生活和节序变迁。作品风格既有像西昆体一样密丽精工的，还有的清新细腻，有的真挚自然，有的朴实老成，有的萧散淡远，取得了较高的艺术成就。

《武夷新集》二十卷，（宋）杨亿撰。

杨亿（974—1020），字大年，福建浦城人，宋代著名文学家。杨亿天资聪颖，七岁即能为文，议论老练。十一岁时，宋太宗听说他的名声，诏入京城考试，授秘书省正字。此后杨亿多次进献诗文，深受太宗赏识，屡获擢升。真宗即位，依然优礼杨亿，他先后担任左正言、处州知州、翰林学士、工部侍郎、史馆修撰等职。杨亿文采出众，才思敏捷，长期为真宗起草制诰，很多公卿也请他代笔，当时文名显耀。杨亿又博学多识，尤其擅长典章制度，曾主修或参修《册府元龟》、《太宗实录》以及国史等。

杨亿立朝刚正耿介，嫉恶如仇。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八十记载，真宗立刘妃为后，想要让杨亿起草制文，派丁谓传达旨意，杨亿执意拒绝，丁谓劝说：“大年勉为此，不忧不富贵。”杨亿不为所动，说：“如此富贵，亦非所愿也。”曾有人想拉拢杨亿结党营私，婉转地暗示杨亿：“君子知微知彰，知柔知刚。”杨亿严词厉色地回绝说：“小人不耻不仁，不畏不义。”（沈作喆《寓简》）杨亿很看不起王钦若，王钦若离朝时，朝士们作诗相送，只有杨亿没有赠诗，真宗命他赠诗，他竟不从命（《宋史》卷三百零五，列传第六十四，杨亿本传）。杨亿起草答契丹诏书云：“邻壤交欢”，真宗建议改为“朽壤”、“鼠壤”或“粪壤”，杨亿却改为“邻境”，第二天自称不称职，请求辞职。因此，宋真宗评价杨亿：“不通商量，真有气性。”（《续资治通鉴长编》卷八十）

在中国文学史上，杨亿的名声是和西昆体联系在一起的。景德二年九月（1005），杨亿奉诏与王钦若一起在秘阁主编《历代君臣事迹》（后改名《册府元龟》）。编书之暇，杨亿与刘筠、钱惟演等彼此诗歌唱酬。大中祥符元年（1008），杨亿把这些唱酬之作编为一集。唱酬的地方是在秘阁，秘阁即皇家藏书的地方，据《山海经•西山经》和《穆天子传》，昆仑山西边有一座山叫做玉山，是西王母居住的地方，又称作策府，是远古帝王的藏书之所，因此这本诗集就被命名为《西昆酬唱集》。《西昆酬唱集》中的诗人形成的诗歌流派就是西昆体，简称昆体。西昆体是宋代前期影响巨大、盛极一时的诗歌流派。欧阳修《六一诗话》说：“自《西昆集》出，时人争效之，诗体一变。”杨亿正是这个诗派的中坚人物。《西昆酬唱集》总计录诗二百五十首，杨亿七十五首，占十分之三，是集中录诗最多的诗人。

奉诏在秘阁修书，闲暇时与同僚、诗友彼此唱和，这种特定的创作环境使杨亿这一时期的很多作品难免停留于吟风赏月、诗酒享乐，内容空虚苍白，如《上巳玉津园赐宴》、《夜宴》、《别墅》等。尽管如此，杨亿此时的部分诗歌还是曲折地反映了一些重要的社会现象，表现了诗人对对这些社会现象的关注和思考，具有一定的社会意义。如宋真宗在澶渊之盟后求仙拜神，大搞迷信活动。杨亿《汉武》：“蓬莱银阙浪漫漫，弱水回风欲到难。光照竹宫劳夜拜，露溥金掌费朝餐。力通青海求龙种，死讳文成食马肝。待诏先生齿编贝，那教索米向长安？”表面上咏史，批判汉武帝热衷求仙而不重视人才，实际上矛头直指宋真宗。又如宋真宗未即位前任开封府尹，曾宠幸歌妓丁香，杨亿等写《宣曲》，以咏史的形式讥刺真宗的荒淫，以致招来打压，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七十一：“大中祥符二年春正月己巳，御史中丞王嗣宗言：翰林学士杨亿、知制诰钱惟演、秘阁校理刘筠唱和《宣曲》诗，述前代掖庭事，事涉浮靡。上曰：词臣，学者宗师也。安可不戒其流宕?乃下诏风励学者，自今有属词浮靡，不遵典式者，当加严谴。”

西昆体以李商隐为偶像，诗歌组织严密，语言华美，音调和谐，对仗工整，用典繁密。这些特点在杨亿的诗歌中都有鲜明的体现，如《南朝》：“五鼓端门漏滴稀，夜签声断翠华飞。繁星晓埭闻鸡度，细雨春场射雉归。步试金莲波溅襪，歌翻玉树涕沾衣。龙盘王气终三百，犹得澄澜对敞扉。”前四句用齐武帝的典故，写南朝君王恣意妄为，盘游无度。五六句分别用齐东昏侯和陈后主的典故，写南朝君王穷奢极欲，寻欢作乐。这两句正常的语序应该是“试金莲步波溅襪，翻玉树歌涕沾衣。”作者打破正常的语序，诗句显得笔力奇妙。前六句都是选取富有典型意义的事件描写南朝君王的腐朽享乐，前四句繁复，五六句简洁，繁简有致，体现出诗人的剪裁之功。七八两句省略这些君王最后的具体命运和南朝衰亡的具体经过，直接以当前优美的景象烘托历史上王朝灭亡的悲凉，在从历史到当下的大幅跳跃中包含无限沧桑之感。全诗大量运用与南朝有关的典故，密集地堆砌“翠华”、“繁星”、“细雨”、“金莲”、“玉树”、“澄澜”等美丽的词藻，声调优美，平仄合律，尤其中间二联对仗精工，而无一字声调越轨。这样的诗歌酷肖李商隐之作。

宋初诗坛延续五代诗风，学习白居易和学习姚合、贾岛两种风气十分流行，分别被称为白体和晚唐体。白体浅近亲切，但有时流于粗糙平庸；晚唐体清新细腻，但有时流于尖新破碎。以杨亿为首的西昆诗人以李商隐为偶像，精心雕琢，刻意讲究用典、藻饰、调声、对仗、谋篇等技巧，诗歌艺术水平表现出明显的提升。因此《四库全书总目》评价西昆体说：“取材博赡，练词精整，非学有根柢，亦不能熔铸变化，自名一家，固亦未可轻诋。”但是“文律运周，日新其业”（刘勰《文心雕龙·通变》），文学的生命力在于发展，模仿是为了最终超越。对于包括杨亿在内的西昆体作家来说，一味追求与李商隐相似，而不能摆脱他的影响，独辟蹊径，乃至后来居上，是他们致命的弱点。刘攽《中山诗话》记载：“祥符、天禧中，杨大年、钱文僖、晏元献、刘子仪以文章立朝，为诗皆宗尚李义山，号‘西昆体’，后进多窃义山语句。赐宴，优人有为义山者，衣服败敝，告人曰：‘我为诸馆职挦撦至此。’闻者懽笑。”这则故事反映了时人对杨亿等西昆作家过度模仿李商隐的讽刺。更何况无论是生活的时代还是个人的命运，杨亿等西昆体诗人与李商隐都有巨大的不同，杨亿等生活在北宋太平年代，人生道路一帆风顺，李商隐生当没落的晚唐，人生充满坎坷不平。因此，尽管杨亿认识到了李商隐诗歌“包蕴密致”（葛立方《韵语阳秋》卷二引杨亿语）的特点，却无法真正模仿到李商隐诗歌“深情绵渺”（刘熙载《艺概》卷二）的精神内核。如杨亿《无题》：“巫阳归梦融千峰，辟恶香消翠被浓。桂魄渐亏愁晓月，蕉心不展怨春风。遥山黯黯眉长敛，一水盈盈语未通。漫托鹍弦传恨意，云鬟日夕似飞蓬。”这首诗显然是模仿李商隐的《无题》：“来是空言去绝踪，月斜楼上五更钟。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浓。蜡照半笼金翡翠,麝薰微度绣芙蓉。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虽然就语言的精致、描写的细腻而言，杨诗未必逊于李诗，但杨诗显然缺乏李诗那种笼罩全篇的绝望之苦，不如李诗震撼人心。因此纪昀说：“昆体虽宗法义山，其实义山别有立命安身之处，杨刘但则其字句耳。”（李庆甲《瀛奎律髓汇评》卷三引）

除《西昆酬唱集》中所收以外，杨亿还有诗歌两百余首，这些诗歌题材更加丰富，除了应制唱和之作外，有的关心民瘼，同情百姓生活疾苦；有的刻画风景，表现自然美好风光；有的反映人际来往，有的抒发人生感慨，有的描写日常生活和节序变迁。风格也更加多元，既有像西昆体一样密丽精工的，还有的清新细腻，有的真挚自然，有的朴实老成，有的萧散淡远。有些诗歌取得了较高的艺术成就，如《重阳日忆远》：“逆旅重阳节，穷秋万里身。金英浮酒盏，珠泪湿衣巾。为客飘蓬远，思家落叶频。只应蝴蝶梦，夜夜得相亲。”首联点题，突出“逆旅万里”的处境，为下文埋下伏笔。中间两联写眼前景象，景中含情，抒发客中思家的感慨，最后两句化用唐代崔涂《春夕旅怀》中“蝴蝶梦中家万里”的诗句，从现实进入想象，设想在梦中与家人相见的情景，反面写出现实中与家人分离的伤感。全诗只有最后一联是明显用典，其余都不着痕迹，语言精致，情感真挚。又如《书怀寄刘五》：“风波名路壮心残，三径荒凉未得还。病起东阳衣带缓，愁多骑省鬓毛斑。五年书命尘西阁，千古移文愧北山。独忆琼林苦霜霰，清尊岁晏强酡颜。”首联开门见山，直接抒发壮心凋零而不能归隐的无奈之情，奠定全篇基调。颔联一句写身体，一句写心情，描写自己病体憔悴、愁多发白的现状，字里行间充满伤感。颈联感慨自己疲于起草制诰而不能归隐，深怀惭愧。尾联写现实中的无奈无法化解，只能借酒浇愁。全诗多处用典，但贴切而不堆垛，抒情时深沉低缓而不流于叫嚣浮躁，颇耐人寻味。

杨亿不仅诗歌在当时极富盛名，他的散文尤其是骈文也风行一时，洛阳纸贵。由于文采出众，杨亿长期为真宗草拟制诰，甚至有些大臣在接受朝廷任命时，特地等到杨亿值班时请求下达任命书，希望得到杨亿写的任命书。吴曾《能改斋漫录》卷十一：“杨文公亿以文章幸于真宗，作内外制。当时辞诰，盖少其比。朝之近臣，凡有除命，愿出其手，俟其当值，即乞降命。”不过这些文章大多华而不实，修辞虽精而生气乏然，与西昆体诗歌风格类似，因此也常常被称作西昆体。但也有少数作品在繁复的修辞中流动着浓烈的情感，情词并茂。如《驾幸河北起居表》：

毳幕稽诛，銮舆顺动。羽卫方离于象魏，天威已震于龙荒。慰边氓徯后之心，增壮士平戎之气。臣闻涿鹿之野，轩皇所以亲征；单于之台，汉帝因之耀武。用歼夷于凶丑，遂底定于边陲。五材并陈，盖去兵之未可；六龙时迈，固犯顺以必诛。矧朔漠余妖，腥膻杂类，敢因胶折之候，辄为鸟举之谋。固已命将出师，擒俘献馘。虽夺名王之帐，未焚老上之庭；是用亲御戎车，躬行天讨，劳军细柳之壁，巡狩常山之阳。师人多寒，感恩而皆同挟纩；匈奴未灭，受命而孰不忘家。行当肃静塞垣，削平夷落，枭冒顿之首，收督亢之图；使辽阳八州之民，得闻声教；榆关千里之地，尽入提封。蛇豕之穴悉降，干戈之事永戢。然后登临瀚海，刻石以铭功；陟降云亭，泥金而典礼；远追八九之迹，永垂亿万之年。臣忝守方州，莫参法从，空励请缨之志，惭无扈跸之劳，唯聆三捷之音，远同百兽之舞。

咸平二年十一月（999），真宗驾临澶州，视察与辽作战的战场，鼓舞军民士气。此时杨亿任处州知州，特写此文问候真宗。全文对仗工整，用典频繁，但感情激昂，语调铿锵，尤其是“师人多寒，感恩而皆同挟纩；匈奴未灭，受命而孰不忘家”，形式整齐，语气得体，读来顿挫有力。

在宋代前期的诗坛文苑，杨亿是一位万众瞩目的焦点人物，赢得了巨大的声誉。尽管随着欧阳修领导的诗文革新运动开始，杨亿身上的光环逐渐散去，成为明日黄花，但他的人品和作品依然赢得后人景仰，欧阳修说：“先朝杨、刘风采，耸动天下，至今使人倾想。”（刘克庄《后村诗话•前集》卷二引）苏轼也说：“近世士大夫文章华靡者，莫如杨亿，使杨亿尚在，则忠清鳗亮之士也，岂得以华靡少之。”（《议学校贡举状》）

杨亿的诗文主要见于《西昆酬唱集》和《武夷新集》。前者今人整理本有王仲荦《西昆酬唱集注》（上海书店出版社2001年版）和郑再时《西昆酬唱集笺注》（齐鲁书社1986年版），后者有今人徐德明、余奎元、邱文彬点校本，收入《福建文史丛书》，福建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