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岩之魅

黄文山

记得是2007年春，我参加编选《作家笔下的福州》一书，在查阅《永泰县志》时，看到明代的一封书信，即黄文焕的《与僧善缘书》，引起我浓厚的兴趣。

一封普通书信，能被郑重载入县志，绝非偶然。

黄文焕是明代天启年间（1621-1627年）进士，时在广东番禺做官。这封信是他写给家乡姬岩寺僧人善缘的。信的通篇内容就是要求善缘担负起保护姬岩山林的责任，同时还对姬岩园林的整体规划做出安排。这封信，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虽为普通家书，同时也是一篇文情并茂的散文佳作。

一个客宦他乡的游子，何以对故乡的山水如此牵系于怀？由是，300多年前的这封书信，连同一片佳山秀水，叠印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2012年，我接手内刊《闽都文化》的主编工作，刊物开设一个“古文今读”栏目。我又想起这篇《与僧善缘书》。便嘱咐编辑约永泰当地作者撰写一篇解读之文，在2016年第5期的刊物上刊发。

于是，《与僧善缘书》，又一次来到我的案头。如同一阵起自远方山林的清风，带着草木的气息，注满我的心头。

“山水之奇，艳者多幽峭，不峭不幽，不能生奇。峭近隘，幽近惨，使人喜畏参半。独姬岩从绝顶中舒发阳光，轩豁天开，错落散布。峭不入隘，幽不带惨。真足以俯群胜而只立。”这是一位熟悉且钟爱自然的园林大师的直情告白。“峭不入隘，幽不带惨”，应该就是姬岩山水独具的魅力。黄文焕还认为，姬岩之胜在于石奇而林幽。石头是山的本体，是不可再生之物。而滋生于石头间的林木，生长条件十分艰难，则应视为珍宝。大概是知道了有乡人进山偷伐树木，他在信中流露出对姬岩山林保护的深切担忧：“山体以石为本质，以林木为靓妆。林木之滋生于石上者，艰辛殊甚。虽或一卉，皆可爱玩，如得珠玑。其略大者便若数丈珊瑚，烂然国宝。且其生长皆经数百年，神灵呵护，方有今日。奈何轻付斧斤！”

对于有人想在山门外盖“静室”修身养性，黄文焕这样写道：“然岩宇中起盖，大非易事。安排泉石，料理花草，非大经济人不办。倘俗气粗笨，布置不雅，即为山水之累。”接下来，他还阐述了园林营造的理念：“然宜小不宜大，宜雅不宜俗。宜参差作静室，不宜围墙。又须稍离石下，不宜近石数十步……”

一封近千字的书信，有理、有情、有节，寄自千里之外，飘落在家乡的山林之间，言之凿凿，令人动容。我甚至想象得出，当年黄文焕书写这封家书时的情态。他蹙眉敛神，援笔展纸，伏案疾书，下笔千言，一挥而就，但平静的语气仍难以掩抑焦虑的心情。我不知道，姬岩寺住持善缘收到信后，心里有了怎样的震动并采取了何种有效措施。但他一定是将这封书信公开刊布，且取得乡人的共识，姬岩的山林因此避开无情的斧斤，避开粗野的开发，被完好地保护下来，一直到现在。而这封300多年前的书信，也成为白云乡民世代遵循的山林原则，成为姬岩不灭的精神财富。

“高峰气魄多相似；怪石胸肠定各殊。”黄文焕留在姬岩仙公殿上的这副楹联，凸显一位古代文人的气度和眼光。

永泰被称为福州的后花园，全境山清水秀，风景怡人。我曾到过永泰多次，对青云山水、嵩口古镇、赤壁温泉，均留下深刻而美好的印象。但对这座姬岩，虽向往已久，却始终未尝登临。一座秀美的山峰，合着一个感人的故事，就这么缥缈在百里开外的云天之上，令我时时翘望。我知道，这是缘分未到，我还需等待。

直到2019年初夏，我再一次来到永泰。这次出行的目标便是姬岩风景区。姬岩位于白云乡，属戴云山北麓。白云乡素有72麟峰之说，可知这里的山多。气势磅礴的戴云山，向北直插闽江边。大山将行又止的身姿，总是格外飘逸动人。正值小满时节，江南多雨。汽车在淅沥的雨声中，沿着绿意葱茏的山道，不断盘旋向上，直朝云天深处驶去。车窗外，是一重又一重山的剪影，在缥缈的云气中若隐若现。满眼都是醉人的绿色，沿着山势，层层铺染。时而，车旁闪过一道飞瀑，如同一位深山隐者，从云端里飘然而下，朝我们淡然一笑。一时让人神思恍惚。

车子嘎然停在姬岩风景区管理处所在的桃源山庄。

桃源山庄是山上的一片开阔地，众山拱峙，有房屋数楹，参差于山峡间，下临一面平湖，碧波粼粼。雨势仍然很大。一层层烟气，不断从湖面上升起。风景区负责人黄烨带着几分遗憾告诉我们，这样的天气，是上不了山了。于是，他领着我们沿着湖边栈道走走，看看雨中的桃源景色，以及在云气中缥缈隐现的姬岩。黄烨指点说，湖畔的小山唤作仙桃峰，五座簇拥着的玲珑小山恰似五颗鲜嫩的碧桃，而湖水则如同一面水晶托盘，苍翠的山影倒映在湖中，风情万种。山麓下万竿修竹，随风摇曳，姗姗可爱。

黄烨2004年大学毕业后，就来到姬岩，在这里已经工作了整整15年，从原先稚气的小伙子，成长为一个干练的中年人。他对姬岩充满了喜爱之情，与姬岩相依相守。尽管景区目前面临诸多困难，但他从未想到离去。

从桃源一抬头，就能望见姬岩，是山峰上一块秀美的大石头。

关于姬岩的得名，有许多说法。一说飞岩，古闽人疑为天外飞来之石，故名。还有说，因山巅五块巨石状若雏鸡，名鸡岩，或白鸡岩。传说有仙人炼丹于此，丹成白鸡飞来守护。明代官员谢肇淛来游览时，就在山中立下“古鸡岩”的石碑，并在诗中吟道：“药灶丹成鸡已去，洞门石老藓全封”。黄文焕也有“天作高峰列五鸡，峰头咫尺与天齐”的诗句。不过，这时的鸡岩早已改名姬岩。据说五代时，闽王王审知偕爱妃来过这里，王姬喜爱鸡岩山水静幽，愿百年之后长眠于此山。后人遂更名。但黄文焕似乎不采纳这个说法。他认为姬岩是因为山色秀丽，可比名姬。在《姬岩》诗中，他这样描绘：“晴光半拥芙蓉髻，远照斜分翠黛眉。”

姬岩与方广岩、高盖山、方壶岩，并列永泰四大仙山。而姬岩更有“神仙第一家”之誉。站在姬岩之巅，但觉天高地阔，宠辱皆忘。历代文人墨客由是纷纷登临，并留下优美的诗词歌赋。这也是黄文焕格外赞赏姬岩的缘由。

不过，写下《与僧善缘书》的黄文焕身前并未实现亲手营建姬岩园林的夙愿。由于身陷官司，出狱后，黄文焕筹不到回家的路费，最后竟客死他乡。他的灵柩，在20年之后，才辗转回到故乡。

83岁的原白云中学老校长黄修朗，说到这里，慨然长叹。来白云乡之前，我不知道，这处偏远的山乡竟有一座由乡民自发出资创办的“白云人家博物馆”。馆长便是黄修朗。这个民间博物馆在短短数年间已经收集整理了1000多件藏品，还编辑印刷了《麟峰黄氏艺文》《姬岩诗文选》等诸多图书。

永泰姬岩风景区

因为旬月大雨，我至今没能攀上姬岩峰巅，一睹前人诗文中描述的山水胜概。但我心里沉甸甸的，我已经走进姬岩的天地，那里既有神交已久的黄文焕，还有一位位矢志守护姬岩山林的白云人。

这应该就是姬岩的魅力。

（本文选自于《走进“八闽旅游景区”·永泰》；图片来源于网络，如有侵权请联系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