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11-24 00:00 来源:福建炎黄纵横 作者:邱贵平



民俗里的政通人和

 

邱贵平

 

 

作为一个好茶好酒好色(湖光山色之色)之徒,提到政和,我首先想到的是白茶、东平老窖和佛子山、洞宫山、念山,禁不住心驰神往。光泽离政和不远,我也多次造访政和,但对抢溪洲、新娘茶和走桥民俗却一无所知。2017年9月,福建省炎黄文化研究会和福建省作家协会组织“走进政和”采风活动,有幸忝列,我的采风选题恰好是政和民俗文化,遂对抢溪洲、新娘茶和走桥有了一番了解,禁不住心旌摇曳。

 

  

 

抢溪洲让我想起儿时抢炮竹的情形:小时候过年,除了可以卯足劲大块吃肉,对于男孩子而言,最大的快乐,就是放炮竹。那时穷,没有压岁钱买炮竹,想要玩炮,还得艰苦奋斗自力更生,说透了,就是抢。春节期间,哪家炮声一响我们就往哪家冲,捡完东家捡西家,捡完自家捡别家,其奔跑的速度和碰撞的程度,不亚于美式橄榄球。当然,其刺激和快乐程度也不亚于美式橄榄球。捡炮竹的时候,那可真是“一不怕脏二不怕摔三不怕撞排除万难”呀,再好的伙伴也当仁不让,多抢一颗炮竹便多抢到一颗快乐的爆炸物。

当然,抢溪洲的内涵与意境与抢炮竹不可同日而语,但关键点一样,那就是“抢”。往大里深里说,抢溪洲有那么一点诺曼底登陆的意境,因为它与战斗有关。

抢溪洲又称“走古事”,既然是“古事”,首先与古人有关。历史悠久的政和,虽然没有出什么名人,却和两位名人息息相关。一是大名鼎鼎的朱子,政和是朱氏家族入闽第一地,朱熹之父朱松曾在此任县尉,创办云根书院和星溪书院,开政和教育之先河。朱熹在此孕育生长,生前回乡祭祀常驻云根书院讲学。二是写下“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的著名农民起义军领袖黄巢。抢溪洲和黄巢有直接关系。公元878年,黄巢起义部队进犯政和铁山,唐政府军抗击。在九天九夜激战中,政府军将领张谨、郭荣战死沙场,全军覆没。当地百姓为了纪念他们(郭荣女儿嫁至铁山,铁山人对郭荣的感情又深了一层),每年在其忌日,举行声势浩大的化装游行活动,模拟那场战事中的人物和情节。由青壮年抬着张谨、郭荣塑像,几十上百人举旗、舞刀、握剑跟随,在铁山村当年两军激战的河边你追我赶,水花狂溅惊起千堆雪,呐喊声鞭炮声锣鼓声惊天动地,场面宏大壮观,被誉为“山区狂欢节”。队伍跑过一公里长的河面,然后上桥结束游行。

抢溪州不是一种单纯的地方民俗,更不是民间迷信,它包含着深刻的文化内涵。抢溪州既有地方文化的普遍性,又有自己的独特性。盛行于中原的走古事已经衰落消亡,在政和却长盛不衰,令人兴奋和深思。我想,也许是因为政和民风淳朴,农民对祖先的尊敬蔚然成风,所以能够源远流长。但我又隐隐担心,随着外出人口越来越多,抢溪洲会不会很快消亡?在我的家乡,每年正月的舞茶灯活动,已经停办十几年。原因很简单,没人,更重要的是,没人才。随着老辈人的离世,扎茶灯的工艺和舞茶灯的程序以及唱词已然失传。抢溪洲亦面临人才断代的尴尬和危机。

征讨黄巢时,郭荣任福建招讨使副将,张谨是他上司。虽是上下级关系,两人却是“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的生死兄弟。张谨战死后朝廷赐封“英节侯”,杨源的英节庙即是张姓祠堂,也是供奉英灵的殿堂,当地群众每年以庙会形式集体祭奠。张谨后人在祭奠张谨的同时,没有忘记和自己祖先一起出生入死的郭荣,于是每年就有了两次庙会:一次是八月初六张谨生日,一次是二月初九郭荣生日。抢溪洲则在八月初二,也就是两位将军战死日举行。

历史早已化为烟尘,抢溪洲为什么能够流传至今?兴盛也罢衰亡也好,里头想必寄托着老百姓国泰民安政通人和朴素美好的愿望。

 

  

 

乡村长大的我,记忆中闽北农村女性基本不喝茶,正如她们基本不抽烟。夏秋季节,她们倒也喝茶,但喝的是凉茶,就是在一盆或者一罐开水里,扔几把茶叶,茶水凉下来再舀一杯或者一碗牛饮。严格意义上讲,这不叫喝茶叫解渴,大多时候她们索性喝生水或者凉开水。冬天很少像男人那样,捂着个杯子喝热茶。农村女性不喝茶,一是繁重的家务挤压得她们根本没有喝茶的闲心;二是与生俱来的男女不平等,压迫得她们不敢理直气壮喝茶。如果她们也像男人那样,跷起二郎腿夹着一根香烟,捂着杯子吱溜吱溜喝着热茶,怕是要被白眼夹死被手指戳穿脊梁骨,甚至招来丈夫家暴。

但在政和,农村女性却可以心安理得喝茶。茶未必是名茶,却有着浪漫好听的名字——新娘茶。新娘茶又称“端午茶”,乃当地群众为纪念古时一新婚青年,端午节前一天勇斩恶蛇为民除害而摆设的敬亲茶席。

新娘茶传承于政和县杨源乡一带。“端午到,新娘闹”,每年农历五月初四,是喝新娘茶的好日子。在这里,每位新娘结婚后要办四次新娘茶:第一次在婚后第二天上午,新娘给公公婆婆,男方的舅舅、姑丈等长辈敬茶;第二次在婚后第三天上午,新娘给前来帮忙办喜亊的妇女们敬茶;第三次在婚后首个春节期间(一般选在正月初三、初六或初九);第四次在婚后次年端午节前一天(农历五月四日)。第三第四次受邀前来喝茶的人,主要是村里的妇女长辈。

新娘茶类似酒席又不同于酒席,首先是以茶代酒,由新媳妇逐一斟敬客人。其次,酒宴有下酒菜,茶宴也有下茶菜,但不是鱼肉海鲜,而是自家腌制的各种菜干、咸菜以及自家种植的豆子、花生等,多达二三十种,数量越多则越显主人热情和新娘能耐。喝新娘茶与喝酒不同,喝酒满桌方能开席,喝新娘茶则随到随喝。客人不会“赖茶”,茶过数巡起身告辞,赶赴另一家茶席。主人随时添加或更换茶菜,直到招待完所有客人。

新娘茶的茶和茶具皆不讲究,茶具更为普通,有玻璃杯有陶瓷杯甚至饭碗,少有城里人那种精致玲珑的小杯。城里人喝茶,喝的是品味或者金钱,有些人越喝越有心眼越喝心眼越小;乡下人喝茶,喝的是乡情和民俗,粗糙的喉舌和肠胃就着粗糙的茶与茶具,却喝出了质朴的情怀,喝出了政通人和邻里和睦。

敬茶喝茶过程中,长辈晚辈其乐融融,难免交流一番。长辈多年媳妇熬成婆,在新娘盛情和新娘茶诱惑下,情不自禁唠叨些生儿育女、相夫教子、待人接物、婆媳相处、尊老爱幼的持家经验。晚辈熬成婆尚路漫漫其修远兮,长辈的宝贵经验,可避免其“吾将上下而求索”过程中少走弯路。总而言之,新娘茶是传统伦理道德教育最生动的形式。

酒宴要随礼,茶宴全免费,客人可随意到有新娘的人家赴茶宴,不必带红包礼物。茶足食饱,主人赠送每位客人一条八尺长的红头绳,俗称“喜绳”。客人离开时带走喜绳,意味着从主人家沾到喜气讨得吉利。

据《政和县志》记载,新娘茶这一习俗,最早在唐朝中叶富庶人家流行,明代起逐渐盛行于平民百姓家中。新娘茶已在当地流传几百年,从未间断。新娘茶以茶立德、以茶明志、以茶传爱、以茶传情,氤氲着古朴醇厚的民风,芬芳着和睦的邻里关系。在外奔忙的“游女”,逢年过节或许不回家,新娘茶却定要回家操办,这不仅是对故乡的眷恋,也是对新娘茶这一传统习俗的依恋。无论身在何处,不管逆境顺境,她们心里始终浸泡着一杯热气腾腾芬芳馥郁的新娘茶。

新娘茶理当也必将万古流芳。


走  桥


 走桥和过去赶集一样,是山乡一项重大活动。早先,商品经济不发达,交通滞后,赶集每月进行一次,很少出门的山里人非常渴望。随着商品经济和交通的发达,赶集已经没落。走桥却延续下来,原因很简单,赶集只是纯粹的买卖和凑热闹,走桥却包含深厚的文化乃至信仰,其生命力不会因为时代变迁而消弭。

端午节到廊桥上走一走,拜一拜桥上供奉的观音娘娘,祈福求平安,是山里人心目中的大事要事好事,事关今生来生和子子孙孙。既然是端午节走桥,就绕不过屈原。实际上,祭拜屈原是走桥的重要内容。

走桥的主要是中老年妇女,相当一部分人吃斋念佛。端午前夕,她们像新娘置办嫁妆一样,有条不紊置办供品,以糕点水果等素食为主。屈原的供品自然是粽子,一般为两个,粽身绑上纸钱红绳和铜钱,六枚铜钱穿在红绳上。花花绿绿的粽子,是供品中的亮点,很是吸引眼球。

天刚亮,四乡八邻成百上千的信女络绎不绝赶来,纷乱踏实的步伐唤醒沉睡的大地,焕发勃勃生机,枯枝似乎也要发出新芽来。她们肩背黄色香袋,手持经书、香烛和供品,身着红色或者紫色为主基调的服装,脚穿红色或黑色布鞋,头戴红花,年长的脖上挂着佛珠。上香的时候,手里不是捏着一支或者三支香,而是握着一把香,好像握着熄灭的火把——火虽然灭了,烟却狼烟般茁壮。

  信女自由而艰难地穿梭在廊桥上,或诵经祷告,或焚香上烛,或摆放供品,或燃放炮竹。整座廊桥烟雾迷雾,好像正在或者已经经历一场看不见的、没有废墟的大火,那是信众的激情之火、虔诚之火。桥上的人流水泄不通,桥下的水流奔流不息,桥是彼岸的纽带,桥总是拥挤的,一如世俗的拥挤,走桥之后,也许就走出了人世的拥挤,抵达宽广的彼岸。

场面看似混乱,走桥却有规律可循,一律从廊桥右头走起,一边走一边念经,走得很慢,最好踮着脚尖走,脚尖踮起时,停顿一秒,有节奏感和慢动作感,更重要的是有仪式感,有那么一种“来者莫忙去者莫忙,光阴不为人留;功也休急利也休急,得失无非天定”的淡定与从容。

信女口里念的是《水忏经》和《光明经》,一座桥往返三趟六次,每走一趟在桥的两端烧一刀纸。三趟走毕,分别在桥的一头烧《水忏经》,另一头烧《光明经》,边烧边许愿。之后站在廊桥中间,向河里抛投粽子祭奠屈原。粽子一落进溪里,蓄势以待的少年儿童蜂拥而入,溪流顿时沸腾起来。他们抢夺的不是粽子而是快乐,屈原即使吃不上粽子,但一生忧国忧民的他,在天之灵潜水之魂定会开怀大笑,庇佑中华国泰民安、政和政通人和。

本文原载于《走进政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