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7-02 22:11 来源:福建炎黄纵横 作者:孙汉生



中西夹缝中的船政洋监督日意格

 

孙汉生

 


清同治八年(1869)五月初一上午,晴日当空,风静潮平。福州马尾港口,福建船政造船厂船坞岸边,千人齐集。总理船政大臣沈葆桢身着官服,庄严肃穆,端坐在临时布置的太师椅上,一会儿望向江面,一会儿抬头望天,最后将目光投向岸上船台,台上高耸着一尊庞然大物。这是中国历史上首艘千吨级巨轮,昨日完成最后一道打造工序,今日要下水了。所有在场的人心怀期待,见证这破天荒的时刻。船政大臣期待中更多的是焦虑,成功与否,与他个人仕途事功、名誉威信关联事小,更关系着国家的海军事业和海防安危。

沈葆桢听说,大约十年前,湘军与太平军激战于安庆,第二号统帅胡林翼望见西洋国的轮船在长江下游私运军火、粮食卖给太平军,鼓轮西上,迅如奔马,疾如飘风。胡林翼变色不语,勒马回营,中途呕血,几至坠马,忧惧而死。后来曾国藩在安庆找了几位精通数理的旧学者和铁匠、木匠去试造轮船,造成以后却不能正常行驶。

还有一个阿思本舰队事件也深深地刺激了中国将帅。第二次鸦片战争之后,为镇压太平军,在英国人赫德的建议下,清政府花费巨资,购买英国军舰,组建中英联合舰队。但鸦片战争中的英国军官阿思本却窃据司令之职,而舰队的实际控制权落到中国海关总税务司英国人李泰国手上。中国各方将帅不能接受,迫使清政府通过谈判解散舰队,又赔了一笔巨款。

沈葆桢还听闽浙总督左宗棠说,自海上用兵以来,泰西各国火轮兵船直达天津,中国海防藩篱竟成虚设,东南要务,以造轮船为先着。

1864年,左宗棠命工匠仿照西方轮船,制造了一艘小型蒸汽轮,在杭州西湖试航,邀请共同镇压太平军的中法联军常捷军正副统领德克碑、日意格观看。日意格表面上很有礼貌,但背后称那艘船只能算是玩具。于是左宗棠有了请他们帮助建设造船厂的想法,但他们态度冷淡。不过太平军被荡平以后,常捷军解散,他们接受了左宗棠的邀请。

左宗棠向朝廷上奏章申请设船政自造轮船,遭到中外各方反对。朝野人士认为造船耗费太大,不如买船划得来。外国列强担心失去卖船给中国的生意,也多方阻挠。在洋务派大臣的支持下,左宗棠的奏章得到批准。1866年底,日意格、德克碑来到福州,与左宗棠签订合作合同。左宗棠聘任日意格和德克碑分别为第一、第二监督,在未来5年造出16艘轮船,并教会中国工匠造船、驾驶技术。日意格向左宗棠提交了船政学堂外语、数学、物理及造船、航海应用技术等课程设置和教学计划,然后携带合同和巨款回法国招募工匠和教师,采购造船物资和机器。日意格也能理解左宗棠面临的压力和难处,为左着想,如果实在不能进展,终止船政计划,愿将已领之银钱退还清政府。

日意格自己也遭遇来自英国人和法国同胞的多重压力。日意格是江汉海关税务司,他向中国海关总税务司英国人赫德申请辞职,赫德不予批准,并且要求福建船政局要在海关保护下开展业务,意欲由英国控制。日意格将赫德的意图报告左宗棠,左宗棠断然拒绝“海关的保护”。赫德要求福州海关税务司法国人美理登设法管控福建船政发展。

美理登与日意格同是法国人,也是旧相识,但他遵从上司的旨意,大造谣言,散布日意格反对英国介入福建船政的舆论。他向法国领事白来尼说,日意格同情中国,对法国不利,希望白来尼阻止日意格任职福建船政。可是白莱尼这个法国人对英国人赫德怀有戒心,对他的同胞美理登听从英国人赫德的旨意心有不满,他不想出现美理登与赫德一条心为维护英国利益而控制福建船政的局面。美理登多方活动,用尽手段谋求出任船政局正监督职位,遭到接任船政大臣沈葆桢的拒绝后,对福建船政和日意格多方刁难。

日意格在沈葆桢的支持下,顶住压力,勇毅前行。同治六年(1867)九月初九,日意格乘所租的夹板船抵达马尾港。船上载着洋员12人,女眷4口,幼孩1口,造船物资和机器1000余吨。

1868年1月18日,就像盖房开工一样,福建船政举行了一个隆重的仪式。沈葆桢率领员绅捧龙骨安上船台,开始了第一艘轮船的制造。这艘排水量达1370 吨的木质轮船,以西方实体放样技术着手建造。在制造过程中屡作屡改,将吃水深、船体笨重、不适宜用作兵船等问题,尽力克服。500个日日夜夜,日意格殚精竭虑,新船终于要下水试航了。沈葆桢将此船政自造的首艘兵商并用的轮船命名为“万年清”号。 

微信图片_20250702221320.jpg

    万年青号下水后的照片(法国友人魏延年先生供图)

此刻,沈葆桢把目光投向了轮船侧面,金发碧眼、满脸大胡子的洋监督日意格。只见年轻的日意格精神饱满,一手握令旗,一手捏哨子,向前微倾腰身,胸有成竹,坚定沉着。伴随着令旗的挥动,他口呼号令,令洋匠华工从前向后依次拔出船头到船身前部的撑柱,众斧齐敲船头所衔木楔,让船体缓慢、平稳倾斜,再将船头托辋锯断。锯过半,轮船砉然自行,一瞬之间,离岸数十丈。船上人乘势下椗,抛泊江心。日意格用法语、汉语夹杂的口令,让洋匠华工都能清晰、准确地理解他的指挥意图,让船体倾斜、下滑的角度、速度、节奏保持恰到好处,整个过程丝丝入扣。万斛艨艟入水那一刻,微波不溅,江岸无声。人群好像忽然惊醒,欢声雷动,连老成持重、喜怒不形于色的沈葆桢都眼含泪花。洋匠们更是奔放地互相热烈拥抱,欢庆一年多的辛劳终有所成。

日意格更是悲欣交集。这才是第一步,还有15艘要造,那将是更大的、更高性能要求的轮船;第一艘主要是欧洲人动手建造,后面更难的是要教会中国人自造自驾,面临着很多难以预料的障碍和风险的挑战。

晚清社会普遍对洋人抱着敌视和抵制态度,教案不断,洋人时有生命危险。上层社会精英虽有“师夷长技以制夷”的洋务思想,但还不敢明倡西学。中国文人沉浸于章句、小楷之积习,武夫悍卒又多粗蠢,以致所用非所学,所学非所用。朝野人士认为师洋法而不必尽用其人,拜洋人为师被视为丧心病狂。洋员洋匠的处境可想而知。

左宗棠离开福州赴任西北前曾留下训诫:“船政根本,在于学堂”,但要“权操诸我”;“以中国之心思通外国之技巧,可也;以外国之习气变中国之性情,不可也”。他既要利用外国的人才和技术,又要避免船政被外国势力和洋人控制。日意格就得顺着这“既要、又要”的逻辑,在左右为难、上封下限的夹缝中立稳脚跟。他把自己当作清朝官员,同时要求其他洋员也融入中国的工作环境,以消解隔阂。阿思本舰队事件致使英国在中国人心目中有了不可合作的坏印象,左宗棠非常不喜欢与英国人合作。日意格深以为鉴,避免法国重蹈覆辙。

沈葆桢向朝廷报告日意格的工作,说他实心实力,事事务求精详;又执法严明,绝不徇庇。洋员、洋匠咸恪遵约束,尽心教导,不致滋生事端。又给远在大西北兰州的左宗棠写信表扬日意格:“心地、才气非寻常可比,洵名邦杰出之才也。”

日意格对船政造船工作实行军事化管理,对工匠要求十分严格,精益求精,不允许因循守旧。工艺稍有不合格则不通过验收,必须重来,第一艘轮船“万年清”号就返工多次。这种严谨、认真的作风,与中国工匠大而化之、得过且过的习惯形成鲜明的对比,其科学精神对中国工匠是前所未有的鞭策。

日意格唯有小心翼翼、勤勤勉勉地工作着,以自己诚实的品格、严谨的作风、优异的成绩,让中国人信服。他工作到积劳成疾,头眩腰痛,沈葆桢十分心疼,曾写信慰勉。

         船政洋员第一监督日意格

微信图片_20250702221258.jpg日意格执法严明,对华洋员工一视同仁。但华工好管,他的法国同胞却屡屡生事,让他十分苦恼。沈葆桢说,日意格既获厚利,又得重名。名利所归,妒之者众,求分其利,求毁其名,皆在意料之中。

早期洋员总数连日意格自己是39人,日意格先后革职或解雇共有七八人。

法国铁艺师傅白尔思巴(又译博士巴)是个刺头,经常无故滋事,懒惰旷工,违反规章制度,不服从铁匠班头的指挥。日意格按照合同将他解雇,令其回国。法国驻福州领事巴世栋想利用治外法权包庇纵容,要求沈葆桢撤回解雇决定,还向福州将军英桂求援,都没有得逞。巴世栋滥用领事裁判权,开庭审理。日意格拒绝出庭,被判罚银2100两。日意格向越南西贡法国殖民当局法院提出上诉。西贡法院维持原判,只是略减罚款,但要支付白尔思巴到西贡法庭的旅费。

总监工(总工程师)达士博本来跟日意格关系不错,第二监督德克碑调离船政以后,他以为自己会顺理成章接替此位,而实际没有,由此积极性受挫,工作中故意作梗。“万年清”号制成下水,将要驶向天津接受清廷检阅时,日意格为达士博请奖3000两巨额奖金,但达士博拒绝上船履职,其借口是船政局安排了中国工匠做领港员,他认为应该由洋员来做领港员。中方管理层向他道歉,迁就他,按照他的要求安排洋员领港,但他依然不上船工作,并命令他的法国助手都不上船。日意格毅然将他解雇。这次航行达士博没有参加,全由中国人操作,照样很成功,达士博更为恼火。巴世栋再次唱反调,再次滥用领事裁判权来维护达士博,并谴责日意格以中国船政官员自居,对抗法国领事馆,而不维护法国同胞利益。沈葆桢全力支持日意格,他说:“监督为船政而设,船政为中国工程,中国有大臣主之。若法国领事馆可以任意把持,则是法国船政,非中国船政也。”

最令日意格难以忍受的还是他的老搭档德克碑。他们的职位没有鲜明的正副级差,而是第一、第二监督,薪资同等。德克碑有贵族血统,比日意格年长几岁,在法兰西皇家海军中是日意格的上司。在清朝雇佣军常捷军中,德克碑是统领,日意格为副。常捷军解散时,德克碑是提督衔(从一品),日意格是总兵衔(正二品)。但左宗棠办船政,却让他俩的地位颠倒过来。在左宗棠眼里,德克碑与太平军战斗有功,但他过于贪财,并且傲慢,对中国人缺乏同情心;日意格虽也难免谋利,但比较善良,能同情中国的困境,能理解、听从左宗棠的意志。日意格通中文,与中国人用汉语沟通畅通无碍,这可能是左宗棠选择日意格居首的关键原因。

德克碑对于屈居日意格之后心存不满,处处公开为难日意格。在内,他不服从工作安排。曾经以出差的名义,跑到东南亚做自己的投机生意,离岗几个月。更严重的是,故意挑唆技术骨干生事,给日意格制造麻烦。在外,他与法国驻福州领事巴世栋勾结,干扰日意格处罚违纪洋匠,甚至以领事裁判权处罚日意格。

日意格正是在如此逼仄的中西夹缝中完成了他与左宗棠契约规定的造船和教育任务。他的表现得到清廷和沈葆桢的高度认可,合同期满后,继续留任。正在此时,日本侵扰我国台湾,日意格参与对日军事和外交,他所督造的轮船,为我国将日本军队逐出台湾立下了汗马功劳。

同治十三年(1874)五月初一,沈葆桢、日意格及布政司潘霨、帮办斯恭塞格等率队乘船政自造的“安澜”号等4艘轮船从马尾起航,初四驶达台湾安平港。沈葆桢派潘霨、日意格、斯恭塞格等与日军代表西乡从道谈判,日军无意撤退,并要求补贴军费、赔款、通商。沈葆桢积极备战,船政船只运兵近万人抵台,对日军形成压倒式兵力优势。船政所造10艘轮船布阵台湾海峡,对日形成巨大威慑。沈葆桢巡台期间,日意格受派遣回福州采购物资,以供军需。

1877年春,日意格作为洋监督率领严复、萨镇冰等船政学生赴英法留学。船政派出留学生,是出于日意格的建议。1881年第二批船政留学生出洋,1886年毕业,仍由日意格领队。日意格不仅教会了中国人制造现代化军舰,还为中国近代科学教育和社会启蒙播下了思想的火种,也培养造就了中国的海军司令和海军总长。 

微信图片_20250702221306.jpg

船政外国技术团队人员合影

1886年初,北洋大臣李鸿章、南洋大臣曾国荃、两江总督裴荫森等联名上奏清廷,为日意格请功请奖。奏章称:“历届生徒肄业,分赴各厂,往来舟车,饮馔医药,日意格无不一手办理,实属异常奋勉。且于中法有事辞退月支薪水,仍照料生徒肄业,委曲周全,不避嫌怨,尤为难得。”1884年中法马江海战爆发,日意格退还薪水,可见其对于中法关系破裂的忧心;而中国政府仍给敌国友好人士以奖赏,克服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狭隘民族主义心态,表现出中国人恩怨分明的理性精神和宽广胸怀。

清廷授予日意格正一品衔暨一等宝星,奖章可能尚未来得及寄达法国,日意格于1886年2月20日病逝于法国戛纳,年仅51岁。

原载于《炎黄纵横》杂志2025年第3期;作者为福建教育出版社编审、原总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