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03-20 10:46 来源:福建炎黄纵横 作者:吕 春

吕正操与张学良的世纪友情



年轻时的张学良.jpg


吕正操将军和张学良同为辽宁海城老乡,在一个世纪交往中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民族大义,出于共同秉性

1922年春,老家在辽宁海城唐王山后村17岁的吕正操听一个远亲说,张大帅的儿子张学良有现代思想,他的卫队旅是新式军队,很看重年轻人。于是,吕正操在那位远亲的引荐下参加了东北军,在张学良卫队旅一团三营九连当兵。

不久,卫队旅的旅部招考文书,上过小学的吕正操被考官选中了。次年冬,张学良推荐吕正操报考讲武堂,考取了第五期。讲武堂是东北军的最高学府。张作霖开办讲武堂第一期时,张学良和东北军一些高级军官子弟是学员。张学良不负其父的期望,以第一名的成绩毕业。从第四期起,张学良兼任讲武堂监督,就是校长。因此,为第五期学员的吕正操与张学良又有了师生的情分。    

由于蒋介石的不抵抗政策,日本侵略军占领了东三省。那时,吕正操被送到南京陆军大学高级班学习。在南京,有人骂吕正操等东北军学生是“亡省奴”,吕正操拍案而起,痛打了他一顿。张学良得知后,急电何应钦,调吕正操回部队。和吕正操一样,张学良也背上了“不抵抗将军”的骂名,被爱国学生和社会舆论所指责,内心十分痛苦。东北军官兵强烈要求“打回老家去”,不愿意再为蒋介石的“剿共”卖命。张学良曾含泪对部属说:“我一定带领大家走上抗日道路,披甲还乡!”

1936年10月22日,蒋介石亲自到西安督战“剿匪”,张学良恳求停止内战,团结抗日。蒋介石却对他大加训斥。12月4日,蒋介石率军政高官,再次来到西安临潼作军事部署。张学良再次恳求蒋介石不打内战,蒋介石仍不加理睬。张学良请杨虎城去劝蒋介石,还是毫无结果。在忍无可忍情况下,张学良只好由“拥蒋抗日”,转为“逼蒋抗日”,于12月12日,与杨虎城一道发动“兵谏”,扣押蒋介石,通电全国,提出停止内战等主张。这就是著名的“双十二事变”,即西安事变。

应张、杨邀请,周恩来率中共代表团赶赴西安,表达了和平解决事变的愿望。和谈期间,吕正操住在中共代表团楼下,负责接待和警卫。西安事变最终和平解决,蒋介石接受了全国人民的抗日要求,此后国共第二次合作得以实现,全民族的抗日局面逐步形成。

1936年12月25日,西安事变发生两个星期之后,平时很少穿军装的张学良将军一身戎装,来到吕正操等副官和卫士的住处,把大家召集起来,告别说:他即将伴送蒋介石回南京。张学良的决定,令吕正操和大家感到很惊讶,劝他不要去。他坚决不听,还说三日内准回。吕正操认为蒋介石决不会放他回来,便说:“少帅,要是你三日内不回来,我就回部队去。”

当周恩来听说张学良亲自送蒋介石回南京,忙赶到机场,飞机已经起飞了。果然,蒋介石到南京后背信弃义,张学良一去不返,在南京成为阶下囚。这样一来,东北军群龙无首,有一部分被蒋介石分化了。1937年5月,吕正操秘密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并根据中共北方局的指示,率领东北军691团走上抗日之路。事后,有人把这个消息悄悄转告了被蒋介石软禁的张学良,张学良让他的四弟张学思转告吕正操:“必之(吕正操字必之)这条路走对了。”

在抗日战争的烽火连天岁月里,吕正操转战疆场,尤其在冀中平原的敌后游击战中名声远扬,成为一位日寇闻风丧胆的名将。抗战终于胜利,尽管中共领导人多次呼吁释放张学良和杨虎城,但蒋介石一直对张学良和杨虎城耿耿于怀,不肯还他们以自由。杨虎城后来被蒋介石杀害,而张学良被押解去台湾。海峡相隔,吕正操跟张学良见面的愿望,一直无法实现。

1925年,成了张学良副官和秘书的吕正操.jpg


隔海唱和,彼此心照不宣

到了上世纪80年代,蒋介石死后,蒋经国继掌台湾大权,海峡两岸关系逐渐有了松动,他对张学良也有了关照。张学良虽然没有完全恢复自由,但处境比先前改善了许多。张学良在台湾的情况通过各种途径传到了大陆。1984年6月,张学良侄女张闾蘅从香港来北京洽谈商务,特地去看望吕正操。张闾蘅曾经在台湾照料张学良,她给吕正操介绍了张学良在台湾的生活状况,并说:“我大爷知道我经常来大陆经商,跟我讲,在大陆有两个部属他很想念,一个是吕正操,一个是万毅,让我有机会代他去看望看望。”

吕正操托张闾蘅带给张学良一副健身球和几罐上好的新茶。张闾蘅回去后,很快就把吕正操的礼物送到了张学良的手里。礼轻情义重,这其中的深意,张学良不难体会到。

1987年初,张闾蘅再次来到北京,带来张学良书赠吕正操的诗一首: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此中有真意,欲辩已无言。

这是张学良取陶渊明《饮酒》诗中的句子集成,最末一句在原诗中为“欲辩已忘言”,表达他淡泊人生的心境。

吕正操读后,也用同样的集句方式,从陶渊明的《读山海经》集成一首回赠张学良:

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

徒设在昔心,良辰知可待。

吕正操诗的末句把原诗“良辰讵可待”的“讵”改成“知”,反其义而用之,鼓励张学良振作精神,焕发青春。

1988年底,吕正操托张闾蘅给张学良捎去新年贺卡。这一年,张学良88岁,吕正操又托她给张学良带去祝寿的诗:

御辇将军堪自豪,

当年帅气未曾消。

长命伉俪无衰绝,

风流人物数今朝。

吕正操诗作的开头,之所以用“御辇将军”的比喻,因为他听张闾蘅说,赵一荻女士前些时候去美国探亲,不小心摔了一跤,腿也骨折了,张学良到机场迎接,亲自为赵一荻推轮椅。平日居家的日子,张将军也常推她到户外走走,故有“御辇将军”之称。

侄女把吕正操的诗转送到台湾,张学良看罢非常高兴,沉吟片刻,当即挥毫,写诗一首作答:

白发催年老,虚名误人深。

主恩天高厚,世事如浮云。

张学良的诗从香港转到了北京,吕正操又赋诗一首,再答张学良:

霜染两鬓白,心存一寸丹。

澹泊以明志,肝胆照人间。

1990年1月21日,吕正操给张将军去信,请他出来走走:

汉公钧鉴:

闾蘅常来,告知我公和夫人身心安泰,甚以为慰。

我一直盼望您俩能走出台湾小天地,到五彩缤纷的大世界来看看,对身心更能舒畅,不知以为是否?盼告。

不久,收到吕正操信的张学良又录旧作一首,回赠吕正操:

孽子孤臣一稚儒,填膺大义抗强胡。

丰功岂在尊明朔,确保台湾入版图。

美国一晤,不曾对外张扬

1991年3月,经台湾当局的同意,张学良夫妇赴美国纽约探亲,他们刻意低调,不愿意在媒体曝光。5月,吕正操也来到纽约,通过张闾蘅与张学良联系上了。他们在朋友的帮助之下,避开新闻媒体的追踪,约定在张学良临时居住的友人家里见面。

那天,吕正操刚刚走出电梯,便见张学良已经站在公寓门口等候,他一身西服,穿戴齐整。用不着介绍,他一眼认出吕正操来,老远伸出了手。吕正操快步走上前,紧紧握住他的手。半个多世纪过去,终于等到了见面的这一天。他们心情都很激动,双手紧握,四目相对。好一会儿,才互致问候,把吕正操迎进屋里。

吕正操给张学良送去的生日贺礼:一整套他爱听的《中国京剧大全》录音带和大陆著名京剧演员李维康、耿其昌夫妇新录制的京剧带,因为张学良是著名的票友;当年新采制的碧螺春茶叶,也是张学良喜爱的;还有一帧北京画家袁熙坤为张学良赶画的肖像,一幅由著名书法家启功先生亲笔手书的贺幛,书录的是张学良的一首诗:

不怕死,不爱钱,丈夫绝不受人怜。

顶天立地男儿汉,磊落光明度余年。

1991年吕正操和张学良在美国曼哈顿.jpg


   首次见面,彼此都很高兴。分手时,吕正操约他明天下午在外边找个清静的地方,再好好谈谈,张学良欣然同意。这时,旁边的人提醒他:“明天下午还有一个约会,要去教堂。”张学良果断地表示:“教堂明天不去了。”遂调整原定日程,约定第二天下午再谈。

  后来,吕正操与张学良又会面两次,畅叙了别后的情况。他们的感情如故,十分亲近,谈得痛快而舒畅。

  在一次谈话中,张学良幽默地说:“我可迷信啦,信上帝。”吕正操接过话题道:“我也迷信,信人民。”张学良笑着说:“你叫地老鼠(指吕在冀中抗日挖地道)”。吕正操说:“地老鼠也是人民创造的嘛,我个人能干什么,还不都是人民的功劳。蒋介石、宋美龄都信上帝,800万军队被我们打垮了,最后跑到了台湾。”

  张学良问吕正操:“你怎么跑到周恩来那边去了?”吕正操讲述了自己遵照中共北方局指示,率部留在敌后抗日打游击的简要过程。他对张学良说:“当年你送蒋介石回南京时,我就不相信他能放你回来。你走后,东北军就乱了,我赶回部队,接受共产党的指示,趁国民党军队南撤之机,脱离53军,留在敌后打日本。”

  张学良听得很认真,然后愧叹道:“我最遗憾的是没能直接参加抗日,你带的部队坚持打日本,对我也是个慰藉啊!”

  吕正操告诉他:“东北军都参加了抗战,跟着蒋介石的大部分壮烈牺牲了。53军在辽沈战役中先后放下武器,最后在沈阳解放时起义了。”

  张学良还想再听听东北军是怎么打日本鬼子的。吕正操告诉他:“东北军在抗战时期,整个都是很英勇的,牺牲很惨。蒋介石见哪里危险就派东北军去哪里。上海作战,蒋介石的嫡系撤退了,让东北军当后卫,他们渡江时淹死了很多人,很惨。蒋介石不仅不加褒奖、抚恤,还就地取消了这个部队的番号,剩下的部队都给遣散了。”

   张学良听了,长叹了口气,说他没能抗日,抱恨终生:“我有两句诗,‘白发催年老,虚名误人深’,我做了什么?我自个说真的,不是说笑,也不是谦虚,我对国家什么贡献也没有。”

  吕正操宽慰他说:“您这一生做‘西安事变’这一件事就行了,打日本别人替您打了嘛,东北军替您打了嘛。”接着对张学良说,“其实你是有大功于国家的!”

  他们的话题转到谈起东北籍、东北军中的一些知名人士。谈到原东北军53军副军长黄显声,吕正操说:“黄显声跟日本人打,那支部队里就有共产党员。他本来可以早点走,周总理已经通知他,说戴笠的特务要抓他,叫他赶紧走,连怎么走的路线都说好了。他耽误了一天,第二天就被抓住了。在狱中,他也有许多机会可以逃出来,他说我光明正大,你们怎么抓我的就怎么放,蒋介石怎么能放过他呢?”

  张学良听了老部下的结局,感叹道:“他死得很惨”,称赞黄显声说:“咱们东北人有那么一股子硬劲。”

  张学良的四弟张学思也是一名战将,抗战时期曾在吕正操部队当过参谋处长,作风严谨,工作出色,“文革”中又跟吕正操关押在一起,门对门。他也有股硬劲,死不低头,一天到晚生气,一生气就抽烟,一根接一根,后来被林彪、四人帮的死党迫害致死。

  张学良沉吟了半天,慢慢地说:“他不知道忍耐。”又说:“我有一句话,曾跟年轻人说过,什么叫大丈夫?大丈夫能屈能伸。”

  交谈中,张学良尤为关心祖国统一的问题。听了吕正操介绍大陆方面的主张,张学良说:“我看,大陆和台湾将来统一是必然的,两岸不能这样长期下去,台湾和大陆总有一天会统一,这只是个时间问题。”

   如今,吕正操是在世的超过百岁高龄的上将。他与张学良分手时相约再见,对于少帅能踏上东北故土曾充满希望。然而,后来因为种种原因,张学良夫妇返回台湾后不久,又移居美国檀香山,在平静而淡泊的岁月里走完了最后的人生路,未能实现回祖国大陆之愿望。而未能在东北老家迎接少帅的归来,成为吕正操和许多东北军老人永远的遗憾,也是历史永远的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