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2-04 22:25 来源:福建炎黄纵横 作者:梁茂淦



陈丕显回故乡

 

梁茂淦


 

生命中,总有一些人和事让你铭记和感动。我给原中共中央书记处书记、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陈丕显当秘书时,他给我回忆“三年困难时期”的1960年春,第一次回乡视察工作,不顾个人名誉地位,实事求是地向县、地和省里反映了群众遭受人为的灾害出现严重饥荒、饿死人的问题,救了不少闽西乡亲,便是我永生难忘和深受感动之事。每当陈丕显在故乡或北京中南海的家里含泪给我讲述这段惨痛历史时,我内心都受到巨大的震撼!今年初夏的一天,我重访陈丕显家乡南阳官余村,这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又勾起了我对往事的回忆。

1960年春,中共福建省委书记叶飞再一次电请中共华东局第一书记、中共上海市委第一书记柯庆施到福建视察,不知出于何种考虑,柯庆施不愿出行。他与上海市委第二书记陈丕显商量,请陈丕显代他到福建视察。

1960年4月下旬,陈丕显与叶飞约好,在福建邵武县会面。会面后,叶飞回福州,陈丕显带了秘书一行人经邵武、三明、永安、连城到龙岩。

对于这次视察,陈丕显的心情是复杂的,既喜悦又忧郁。陈丕显是福建省上杭南阳乡官余村人,13岁参加革命,曾任团中央儿童局书记,是出名的“红小鬼”。1934年红军长征后他随项英、陈毅在赣南坚持游击战争,1937年国共合作时,南方的游击队组建成新四军北上抗日之后,就没有回过家乡,他非常想念魂牵梦萦的家乡。出行之前,在家务农的兄弟曾写信告知他,家乡正经历新中国成立后最困难时期,许多乡亲家无隔夜粮,靠挖野菜度日,希望他能“接济接济”。几乎是同时,家乡的干部——南阳公社副书记刘在春到北京接受国务院颁发的“全国农业红旗公社”后,特地到上海,向他汇报了家乡的巨大变化,亩产粮食跨《纲要》(即亩产达到800斤以上),群众不愁吃不愁穿。正是出于这种矛盾的心情,他和叶飞商量,先回龙岩地区看看。

一路上,他每到一地除了听汇报外,都要去参观农民的食堂,到农民家里揭开锅盖看看。邵武、三明、永安的情况还好,有稀得可以照镜子的饭汤充饥。可一进到闽西的连城,情况就不妙。许多人家锅里尽是野菜,群众叫苦连天。

4月30日,陈丕显在龙岩地委听取了地委、行署领导同志的汇报。他们汇报了闽西的大好形势,也说了一些存在的问题。其中提到有些群众生活有一定困难,但他们把这些归咎于部分农民瞒产私分。从他们闪烁其词、吞吞吐吐的汇报中,陈丕显深知他们怕戴上“右倾”帽子,不敢多谈问题。陈丕显也不便深问,只对他们说,要回南阳老家去看看,在当地乡亲中作点调查研究,并将召集干部、群众和烈军属代表开座谈会,听听他们的意见。同时,陈丕显与他们定了三条纪律:一是轻车简从,不许宣扬,不准贴标语,敲锣打鼓迎送;二是不准铺张浪费,只准吃稀饭、青菜,不准吃干饭和鱼、肉;三是不准妨碍春耕生产。

5月2日,陈丕显在地区行署代理专员李应槐、上杭县委副书记李升亮的陪同下驱车到了南阳。然后走乡间小道,回官连坑(现改为官余)大队。当陈丕显路经田间时,主动向正在劳动的群众问候,问他们生产、生活的情况。他们异口同声地诉说,没饭吃,吃不饱,饿得不能劳动。有人甚至大声地问陈丕显:“陈书记,现在是怎么搞的,弄得我们种田人没饭吃?”面对这样的责问,陈丕显心里真不是滋味。

在一片哀怨声中,陈丕显一行来到了官连坑,住到了他堂兄陈家梅的家里。事后才知道,陈丕显的两位兄弟为他回来住在哪里,颇费了一番心思。按理,他应当住在自己兄弟家里,可是他家的住房年久失修,且又拥挤,两兄弟实在挤不出能让他们一行七八人住的地方。后来,还是他的堂兄陈家梅为他的两个兄弟解决了这个难题。因为家梅前几年盖了新房,较干净、宽敞。

之后,陈丕显便在村子里转了一圈,看望了一些乡亲。眼前的一切,与二三十年前他离开家乡之前差不多,仍然是一派衰微破败的景象。看到群众吃糠咽菜,有的瘦骨嶙峋,面有饥饿之色,有的叫苦连天,他原先那份重返故乡,与亲人和乡亲团聚的喜悦之情,早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痛心和内疚!新中国成立10多年了,没想到农村仍然如此破旧,农民仍然如此艰难、贫困!

快吃晚饭时,陈丕显听公社领导说,为他准备了一桌酒菜。他一听,气就不打一处来,严肃地批评公社领导:“群众吃糠咽菜,你却叫我吃肉喝酒,我能吃得下去吗?”陈丕显要公社领导立即撤去酒菜,只留下米饭和一盘青菜,并重申从明天开始严格按三条纪律办,只准吃稀饭和青菜,不准吃干饭,更不准摆酒肉。

陈丕显回到家乡的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周围村的乡亲都争着来看他,一下子聚集了五六百人。陈丕显看人来了那么多,不便谈话,便请公社副书记陈从忠把原定第二天召开的群众会,提前到当天。

会议在生产队的食堂举行,由公社副书记陈从忠主持。陈从忠简单说了几句之后,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许多人不客气地问陈丕显,知不知道群众没有饭吃,你们当干部的怎么会搞成这样?一位名叫陈从明的中年社员激动地坐在桌子上,喊着陈丕显的乳名大声说道:“春分妹子,我有很多话想对你说,就不晓得该不该讲?”

看着这位苦出身的乡亲这么激动,陈丕显知道他有很多话要说,便对他说:“你有话尽管讲。”

“我讲了真话,你走后公社会不会把我打成反革命呀?”

陈丕显看了看地、县、社领导,说:“你反映真实情况,怎么会成为反革命呢?”

接着,陈从明一五一十地诉说起来,去年发大水又下冰雹,粮食减产,可是公社领导却向上级浮夸说粮食跨《纲要》,并按跨《纲要》的指标来征购。我们完成征购之后,就没有多少粮食了。现在大家饭吃不饱,靠挖野菜充饥,许多人得了水肿病,射山村已饿死10多个人了。公社领导只顾扛红旗争先进,不顾群众饿肚皮,不管群众死活。说着,又指着陈丕显说:“春分,你当那么大的官,究竟知道不知道群众没有饭吃呀?你知道不知道我们快要饿死了?我们实在想不通,为什么会搞成这个样子啊!”陈从明一席话,说出了许多群众积郁在胸中多时、想讲又不敢讲的话,引起了在场群众的强烈共鸣。

突然,一位头发花白、瘦骨嶙峋的老大娘跌跌撞撞地挤到食堂中央,“扑通”一声跪在陈丕显的面前,抱住他的腿,泣不成声。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把陈丕显吓了一跳,他赶忙用双手把她扶起来。定眼一看,原来是陈丕显的一位叔婆。陈丕显一边扶着她一边说:“三妹婆婆,你不能这样,我担待不起,受不了呀,你请起来,有话慢慢说。”

三妹婆婆站起来拉着陈丕显的手说:“春分,我这个60多岁的老太婆从来没有饿得这么透(厉害)呀!我一家饿得不行,上山去采山苍子树叶碓糠吃,头都被碓打破,流了许多血呀!这样的日子怎么过呀,你要救救我们呀!”

三妹婆婆的哭诉深深感染了在场的群众,许多群众伤心落泪,会场上出现了一片哭泣声。面对此情此景,陈丕显再也无法抑制自己的感情,辛酸的泪水刷刷地流了下来。

这一夜,陈丕显在床上愁肠百结,辗转反侧,怎么也合不上眼。想着群众生活如此艰难,挣扎在死亡线上,陈丕显又情不自禁地暗自落泪。

第二天清晨,陈丕显对弟弟陈家齐说:“老弟,我要走了。”弟弟一再挽留说:“你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多住几天吧,我们兄弟还没有好好地聊一聊哩!”

陈丕显满腹心事地对他说:“昨夜,我一夜不曾合眼。现在大家没饭吃,我不能不管呀,我要向县里、地区和省里反映,尽快帮助大家解决困难。”

弟弟看哥哥执意要去,十分内疚地说:“昨晚我坐在你的对面,看你哭得像泪人一样,心里难过极了。哥哥二三十年才回来一次,我做弟弟的没有好东西招待,还让你这么难过……”

说到这里,他已泪流满面、泣不成声了。弟弟趁无人之际,给陈丕显讲了近来地区、县里和公社拨给官连坑生产队七天口粮,要求大家不要在陈丕显面前叫苦连天,要多谈大好形势。

听了这些情况,陈丕显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吃过早饭——稀饭配咸菜,就告别乡亲来到南阳公社参加烈军属代表和基层干部会议。到会的有100多人,把公社会议室挤得满满的。

烈军属代表刘富玉便抢先发言。她说:“我们公社在‘三面红旗’照耀下,形势一片大好,粮食亩产800斤,跨过了《纲要》,群众生活比过去好多了……”她的发言引起了许多干部、代表的不满,不少人摇头叹气,有的干脆说:“刘富玉呀,你现在还在为公社吹牛皮,你不觉得脸红吗?”

在众人纷纷指责下,她才不得不结束了那背书式的发言。原来,她是按公社领导的意图抢先带头发言的,以起示范、导向作用,发言的内容也是公社领导事先授意的。

接着,一位名叫黄则智的白发老人发言。他毫无顾忌地说:“有人说我们公社的粮食亩产800斤,我说除非把田里的泥土挖起来凑数!我们公社的实际产量不过是二三百斤,公社领导不是不知道,为什么还要这样吹牛皮呢?这是因为干部为了争取先进,可以提拔当官。他们昧着良心汇报,却苦了我们老百姓。现在群众吃不饱,不少人筛糠,摘树叶当饭吃。丕显,我们真的不明白,人民政府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种田人连饭都吃不饱呀?”

其他代表的发言,也纷纷指责县、公社领导“只顾扛红旗,不顾群众饿肚皮。”

面对干部群众的尖锐批评,在场的县、社领导低头不语,十分尴尬。陈丕显则心情沉重,十分难过。

烈军属代表和基层干部座谈会之后,公社党委又在公社后楼会议室召开了党委扩大会议,向陈丕显汇报工作情况。

公社党委副书记刘在春仍按前几天县、社两级领导同意的口径向陈丕显汇报。当汇报到南阳公社去年粮食亩产跨《纲要》时,陈丕显实在忍无可忍了,严肃地说:“这两天,群众对你们的批评已经够多、够尖锐,就差没有指着你们的鼻子骂了。可你今天还说粮食亩产超过800斤,跨了《纲要》,到这个时候还在骗我呀!”“老刘,我问你,南阳公社的群众没饭吃,你知道不知道?南阳公社究竟死了多少人,你知不知道?”

刘在春被陈丕显问得哑口无言,面红耳赤。

接着陈丕显又对其他干部说:“你们不知道,那我来告诉你。昨天,许多群众向我反映,射山村已饿死了10多个人,还有其他村子也饿死了一些人,你们说是不是呀?”

在这种情况下,南阳公社党委的其他同志对陈丕显说了实话。该公社有两本账,一本是实际产量,一本是“争红旗”的假账,浮夸账。正是由于报了浮账,搞了浮夸,带来了高指标和高征购,购了群众的过头粮,结果导致群众缺粮、挨饿、饿死人。

说实在,要不是这次回故乡视察,亲眼目睹群众生活的悲惨,他是很难想象家乡的群众生活会艰难到如此地步。南阳是闽西的老革命根据地,也是当时经济、文化比较发达的地方,南阳尚且如此,其他地方更是可想而知了。

离开南阳后,陈丕显又到了全国闻名的才溪公社(乡)作了调查。公社领导大概知道陈丕显对南阳公社领导批评的情形,所以比较真实地向陈丕显反映了群众生活的困难和饿死人的情况。陈丕显感到浮夸、高指标、高征购是一个普遍的问题!

接连几天,陈丕显先后向上杭县委、龙岩地委反映了一路上的所见所闻,上杭县委和龙岩地委也向陈丕显汇报了普遍缺粮的情况,特别是上杭、长汀、武平、连城最为严重,饿死了不少人。

陈丕显提议把闽西七个县的县委书记请来,研究解决办法。

县委书记来了之后,汇总了有关情况,统计了缺粮人数,水肿生病、饿死人的数字。据当时统计,全区七县,除龙岩、漳平两县的情况稍好之外,其他几个县的情况差不多,缺粮十分严重,全区已饿死8000人左右。陈丕显对大家说:“如果你们地方解决不了,我就向叶飞书记汇报,请省里帮助。”陈丕显和大家一起商量,到夏粮登场之前还有两个半月时间,按“瓜菜代”“低标准”的要求,以每人每天一斤稻谷(原粮)计算,除地区和各县自筹解决一部分之外,需要请求省里支持650万公斤原粮(稻谷)。

陈丕显立即用电话向叶飞书记作了汇报,请求省里对龙岩地区的情况引起重视,并支持龙岩地区650万公斤原粮,以解决燃眉之急。福建省委和叶飞书记对陈丕显的汇报很重视,立即做了研究,并决定马上拨给龙岩地区650万公斤原粮。福建省委还对全省的情况作了了解,给其他缺粮的地县也拨了粮,使全省的情况有了很大的改变。

龙岩地区的干部群众知道福建省委拨了650万公斤粮食的消息,十分感激。许多人高兴得直哭!都说,共产党好。有的干部、群众还说是陈丕显救了闽西老区人民的命。这话显然是不合适的,但陈丕显心里清楚,他们之所以这样说,是出于对党的深厚感情。当然,陈丕显是闽西人民的儿子。他对故乡怀着深情,能为老区人民如实反映情况,争取省委帮助,解决困难,确实感到欣慰!10多天来的沉重心情和精神重负似乎一下子减轻了许多。

令人遗憾的是,福建省委拨给龙岩地区650万公斤粮食后,龙岩地委个别领导认为情况没有这么严重,迟迟不肯要这些粮食。实际上是他过去向上面吹了牛,结果露了馅,感到下不了台,不好意思,怕影响今后的前程。到后来,情况越来越严重,饿死人越来越多,群众知道省里拨了粮食,却盼星星盼月亮一般盼不到,纷纷提意见。这时,这位领导才不得不要了粮食。结果迟了一个多月,全区又多饿死了些人!事后,陈丕显听了这消息时,气愤之极!我们有些干部为了个人的名誉地位,竟然不顾老百姓的死活,这哪里是共产党的干部!更使人气愤的是,这位领导对此事讳莫如深,竭力否认。

我永远不能忘怀陈丕显给我回忆的这段惨痛的历史,为他对故乡的赤子之情而感动!

本文原载于《走进上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