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9-23 23:15 来源:福建炎黄纵横 作者:戎章榕



追寻延平四贤的遗迹

 

戎章榕

 

 

初夏5月,走进延平采风。在滨江大道和延平湖之间的延福码头,矗立着一座三檐四层的仿古建筑——双溪楼。它是延平的一张文化名片,承载着历史记忆,在几度兴废之后,于1994年重新建造。门前悬挂一幅牌匾,题有遒劲有力的四个大字——“理学名邦”,充分彰显延平的历史悠久、人文厚重。2015年10月,我曾奉领导之命,专程就“理学名邦”作了一次寻访,三天时间,足迹涉及延平、建阳、武夷山、沙县。任务虽已交差,但内心不免惴惴然,实感浮光掠影,涉足有限,思之未深。很想利用这次采风机会,再补一次课。

登斯楼也,凭栏眺望,滔滔建溪和沙溪脉脉汇合,苍苍的九峰山和玉屏山遥遥相对。怀想延平这座山城,建县始于东汉建安元年(196年),是福建省最早建立的五县之一,古为州、军、路、道、府的所在地,既有山的雄伟,又有水的秀逸,更有文的风采。

延平有“理学名邦”之誉,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延平四贤:从北宋到南宋相继诞生杨时、罗从彦、李侗、朱熹。“延平四贤”一说最早出自明朝嘉靖的《延平府志》。四贤先后从祀曲阜孔庙,足见在儒家备受尊崇。其中朱熹地位最高,列入“十二哲”中,其余都是孔子的学生。“东周出孔丘,南宋有朱熹,中国古文化,泰山与武夷。”后人将朱熹与孔子相提并论,恐不为过。

这的确是中国文化史上一个独特的现象,在不足百年中延平为什么会产生四位大儒?他们之间又是怎样一种递相授受的师生关系?八百多年过去了,他们在延平还留下些什么?延平后人又为他们做出了些什么?诸多问题齐涌心头,愈加激发我寻访延平四贤遗迹的愿望。

 

 

南平市政协主席、朱子研究专家张建光曾说过:闽北是山的源头,水的源头,更是历史文化的源头,并提出了“闽之源”的文化概念。

对此判断,会不会给人以“谁不说咱家乡好”之嫌?

这次采风有幸认识武夷学院副教授、文化学者陈利华。她曾出版一本《从“南平”到“延平”》的专著。从历史地理学的视角来考察延平历史文化,的确给人打开了一扇窗。

福建在历史上被称作“南蛮”之地。它的过化中兴很大程度得益于中原文化的四次南迁。中原人涌入,带来兴学之风。“独先天下兴州学”,最有代表性的遗迹是宋碑亭。

宋碑亭现存于延平区剑津中学内,石碑两侧楹联为:“独先天下兴州学,屹立西山励后贤”,碑立于宋天圣三年(1025年),较宋仁宗皇帝诏令办州学早20年,开天下州学之先河。而且,无论体制、学田的设置,还是教授的配置,都与范仲淹的主张一致,可谓全国首创。从此,“五步一庠,十步一塾,家弦户诵,文风鼎盛”。宋时南剑州在鼎盛的文风浸润下,诞生了延平四贤,也多了一个探究缘由的例证。

率先成就了“闽学鼻祖”杨时。杨时自幼聪慧,敏于好学,8岁时就能赋诗作文。15岁游学邵武,不久就转到南剑州上州学堂。有幸结识吴仪、吴熙两位隐士高人,从此与延平结下不解之缘。

杨时在延平勤奋好学的故事,在民间广为流传,位于南山镇凤池村的“立雪祠”和王台九坍“立雪堂”,就是后人对他最诚挚的纪念。“程门立雪”典故,则妇孺咸知。

宋代著名儒学家程颢、程颐,同是洛阳伊川人。游酢、杨时向“二程”求学,非常谦恭崇敬。故事就发生在宋元祐八年(1098年),他们初次到嵩阳书院,登门拜见程颐的那天,天空正下着雪,为了不打搅先生休息,立在雪中等候。故事之所以流传,原因在于教书育人,功德无量,任何人的成长都离不开老师的教导;尊敬师长,师道尊严,是中华民族的优秀传统。据史载,罗从彦拜师杨时的经历,与朱熹拜师李侗非常相似。延平四贤是递相授受之关系,更是尊师重教之典范。

凭借“立雪”心诚,游酢、杨时不负重望,终得洛学之真传,成为“洛学正宗传人”“道南第一人”。游酢、杨时学成南归,程颐送别他们时说:“吾道南矣!”杨时、游酢不负恩师的重托,“载道南归”,选择了武夷山一带作为他们传播理学之地。朱熹联曰:“道南首豸山,学共龟山同立雪;理窟从洛水,本归濂水引导源。”武夷山日后成为“道南理窟”,成为游酢、杨时“道南”和闽学兴盛以至南移后的中国文化重心之象征。

探究“延平四贤”形成的另一个主要因素,是眼前这条闽江。南平市政协副秘书长、文化学者李子多年来一直致力于“打造闽江文化品牌”的呼吁,在我第一次造访“理学名邦”时,他说过一句话,迄今让我印象深刻:“闽江是朱子理学形成的源流,更是朱子理学走出武夷山、传播东南亚、影响全世界的源头。”

是啊,寻访历史上的遗迹,都有可能颓废、坍塌、湮没和消弭,惟有河流不舍昼夜。早在宋代,闽江及其支流就已经是南平通往福州水路交通的大动脉。矗立在建溪与西溪汇合处的“双剑化龙”,源于历史上的典故。相传“莫邪”“干将”二剑在延平津雌雄相偎,化龙而去,故延平又名“剑津”“剑浦”“剑州”。这个典故既反映了延平的山水形胜,也物化为延平现今的城市市标。

 

 

“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是朱熹的名句,那么,“延平四贤”的学术源流又是怎样形成的呢?

以程颢、程颐为代表的洛学和以朱熹为代表的闽学,在思想体系上是一脉相承的。二程奠基于前、朱熹集大成于后的理学成为主导两宋以来中国学术思想长达八百年之久的哲学形态。同为延平人,宋代著名理学家游酢的第十六代裔孙游居敬在《请从祀疏》一文中,对延平四贤的亦师亦友关系以水作比:“而其师友渊源之所自,譬之水也,则杨时肇其端,罗从彦浚其流,李侗洪其派,而朱熹汇其波澜而要其止宿者也”。

杨时是将乐县人,古时属南剑州管辖。上文所述,杨时少年时求学州学堂,后又在此短暂讲学、传道,南剑州的山山水水对他影响之深,有记、诗多篇为证。最著名的遗迹是藏春峡,只可惜“八百年来如反掌,林园芜没余片壤”。他一生精研“二程”理学,得道之后“倡道东南”,对闽学的肇端卓有建树,“无龟山无朱子”。为了纪念这位理学名家,明成化元年(1465年)经皇帝恩准,在其故郡立祠,赐额为“道南”,由延平府敕建。中间主祀杨时,两边配祀“豫章先生”罗从彦、“延平先生”李侗,从此奠定“南剑三先生”之美誉。如今遗址也荡然无存,所幸的是,南宋末年,杨时五世后裔举家迁往南剑州,其后裔为祭先祖,建有龟山祠。

罗从彦素有“道南第二家”,“授业龟山之门,独得不传之秘”,在闽学“疏其流”承前启后、功莫大焉。宋朝时礼部祭文称他“上传伊洛,下授延平,斯文一脉,万古是师”。但在延平四贤中,因为杨时有“程门立雪”典故、李侗是朱熹的老师、朱熹是理学集大成者,故此他们的知名度均在罗从彦之上,我分别到访了罗从彦的出生地太平镇儒罗村、归葬地水南街道上地村和罗从彦特祠水南街道罗源村。罗从彦在世时一生清苦,百年之后依然落寞。尽管罗从彦特祠和他的墓园均列为延平区文保单位,但较之李侗、游酢祠堂还是显得寒酸。新出版的《罗从彦故里行实录》一书,就得到了罗从彦文化研究会、罗从彦祠堂管理委员会的资助,在实证研究上迈出了第一步。

李延平(李侗,学者称其延平先生)在延平的遗迹当说最多,但他在世时为人低调、甘于清贫,遗存并不多。24岁时,始学于罗从彦。罗从彦是以静授道,对李侗影响殊深。师生二人“终日相对静坐”,情同手足,尽得其所传。从此李侗“退而屏居山田,结茅水竹之间,谢绝世故四十余年”,专心致志,静默澄心、体认天理,目的是“独使一乡,化为善良”,孕育出静中的万千气象。

有人说,李侗一生最大的成就是成就了朱熹,所言非虚。李侗与朱松同为罗从彦的门生,朱熹曾多次听父亲说起李侗的学问造诣,仰慕久矣。宋绍兴二十三年(1153年)朱熹在赴任同安县主簿途中,慕名前往拜谒已61岁的前辈宿儒李侗,从此开始了一段长达10年的师生情谊,直至李侗过世。这10年,之于李侗、之于朱熹都是不寻常的,一个是晚年收高徒,一个是才俊遇明师。这10年,据《南平县志》记载:朱熹曾6至延平,4次受教于李侗。朱熹对李侗的学术造诣十分敬仰,李侗亦对朱熹的聪慧好学格外器重,此问彼答,穷理论难,建立了深厚的师生情谊······延平因此而留下李侗与朱熹讲学的西林院、天趣园、盘陀石、育德泉等遗址。当然,这些遗址有的与传说有关,有的据旧志记载。李侗也曾于宋隆兴元年(1163年)两度到崇安五夫里紫阳楼看望朱熹。他们的交往更多的是书信,有时一次连修7封。明隆庆元年(1567年),朱熹把前后六次向恩师求教的实录以及书信问答汇编而成《延平答问》一书,全书上下集约26000余言。上继往圣,下开来学,其功大焉!而早年留在延平的墨宝“鸢飞鱼跃”,后人研究的成果是:朱熹在李侗的点拨下彻底完成了“逃禅归儒”的转变,实现了一种质的飞跃后的表露。可惜这也只能在典籍中欣赏,遗迹已难寻觅。当年朱熹来拜见李侗,两人曾不止一次造访林重寺,求教授道,指点迷津。或许是先贤在这里返博归约、学问精进,让人平添了几分敬畏感!

在离林重寺不远,就是位于炉下镇下岚村樟岚自然村李侗的故居旧址。清代建筑,损坏严重,唯剩下房基的石板条、石马槽等,给人以苍凉之感。倒是村头两株苦椎树,据传是李侗手植。听村民说,早些年已经枯萎,可是,近年突然枯木逢春,枝繁叶茂。当地村民普遍称奇。我突发联想到理学在历史上的兴废继绝的命运,老树新叶是否暗合某种天机,喻示美好的未来?

 

 

寻访延平四贤的遗迹,凭吊先哲的遗产,追思历史的记忆,感怀岁月的沧桑……然而,更多的遗迹我们只能从历史典籍中去徜徉、去感知。

陈利华教授介绍四贤时的一句话,让我难以释怀:“当我们在研究延平四贤的文化现象或面对文化遗址时,我们更应当关注的不是我们的眼睛看到什么,而是我们头脑能想到什么。”

此话怎讲?遗迹是先贤遗世的念想,更是后人回望历史的基点。没有遗址,怎发“思古之幽情”?怎“思接千载,视通万里”?看不到什么,又能想到什么?

是的,我们今天探古寻幽,很大程度上,都是为了反思、借鉴和启迪,从文化遗产中寻求发展的根脉,或是从历史中探寻未来前行的方向。但是,没有本来何有未来?闽北是八闽文化的滥觞之地,闽北又是福建省经济欠发达的区域之一,厚重的文化遗产对于一个经济欠发达的地方来说,可能是难以承受之重;散落在民间的圣贤遗迹,有时也的确抵挡不住城镇化前进的步伐。

应当肯定,当地这些年高度重视延平四贤的文化品牌建设。且不说延平,即便是南平市,在新辟的滨江大道和滨江新城,留有“朱熹路”“李侗路”“罗从彦路”“四贤公园”“四贤文化广场”等文化标识,在滨江的绿道边上,还塑有延平四贤的塑像。据说在新开通的高铁车站——南平北站,还拟将添加更多的人文色彩,嵌入四贤的经典语录。成立了四贤文化研究会,四贤研究文集林林总总,出了不少,更多还是从书本中来到书本中去。怎样打破延平四贤文化研究的瓶颈?

在城镇化进程中,在弥补注入先贤文化元素的同时,延平区这些年还积极探索四贤文化的深化。譬如在大坝村开设了朱子文化教育基地、民间开办了“理学讲堂”等,有意识地将四贤从学术研讨向基层普及延伸、从文化宣传向现实教育转变,这对于培育匡正政风民风、涵养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都是有益的。

在与四贤文化研究会诸位同仁和当地文史专家座谈时,南平市李侗文化研究会李国柱会长提出了“物化四贤文化”的建议。并以修复李侗墓和李氏祠堂为例,充分说明物化后的作用。

2009年3月修好了位于延平区炉下镇瓦口村的李侗墓。残存墓碑系楷书阴刻,正中文书“宋始祖太师越国公文靖延平李先生墓”,右旁书“大明正德己卯仲秋吉旦”,左旁书“十五世嫡派承嗣孙昂重修立”。遗憾的是,朱熹为先生撰写的祭文碑再也寻觅不到,现在看到的祭文是镌刻在现代人重塑的水泥坪上。左侧是新建的宋儒亭,亭内有碑刻的李侗像和康熙御题的“静中气象”四字。值得欣慰的是,修复李侗墓、新建宋儒亭和李侗纪念馆的规划同步落实、同步实施。

当年清明,举行了盛大公祭活动。人们躬身神凝,向先贤致以默默祈祝。这是物化的功能,如果没有李侗墓为载体,公祭何以举行?后裔敬之、仰之、思之的情感又何以寄托?

在李侗墓(包括李侗纪念馆)、游定夫祠随后被上报省级文化遗产保护名录之后,李国柱最大心愿是重建延平书院。李侗之所以被后世敬为“延平先生”,延平之所以被推崇为“理学名邦”,都与“延平书院”分不开。

南宋嘉定十五年(1222年),由南剑州知州陈宓仿白鹿洞规式在城南九峰山下建“延平书院”。古有诗曰:“延平书院龙津渚,夜夜文光烛太空”,极见当年延平书院教育之盛事。南宋端平元年(1234年)荣获宋理宗的赐额,成为福建历史上第一所由皇家承认并予以荣誉支持的官办书院。与中国“四大书院”(应天、岳麓、嵩阳、白鹿洞)一样名扬九州。延平书院里,曾保留过延平四贤的许多遗迹。是“理学名邦”的集中展示地,也是后人缅怀先贤的礼敬殿堂,其历史价值不可估量!

已听说拟重建的延平书院主体建筑有礼殿堂、明伦堂、李侗祠、藏书楼、横翠楼、风光霁月亭等,内有牌坊、先贤雕塑等。重建延平书院,是崇敬先贤更是泽被后人,让更多人有机会触摸文脉,沐浴延平四贤的灵光。

本文原载于《走进延平稍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