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石子女在大陆二三事

郑  立

随着近期重大主题电视剧《沉默的荣耀》的热播，福州籍著名革命烈士吴石的名字再度被人们提起。许多读者对吴石烈士的身后事十分好奇，对他在大陆的一儿一女的情况也颇为关心。本文就笔者与吴石将军在大陆的大儿子吴韶成、大女儿吴兰成交往中所知道的一些事略加叙述。

服从革命需要的“沉默者”

1950年6月10日，吴石将军在台湾英勇就义，消息很快就传到大陆。吴韶成从报纸上得知父亲牺牲的消息，立即前往上海，找到中共中央华东局华东农林部副部长——原中共中央上海局与吴石的联络人何康了解情况，除了证实父亲已经牺牲外，没有其他任何消息。而在台湾的母亲和弟、妹，从此下落不明。何康还交待吴韶成，参加工作后，“如遇组织审查，也不要多说这些事情，这些事到现在为止牵涉的人太多，台湾还有人呢”。从此，吴韶成、吴兰成兄妹一直守口如瓶，在干部履历表“家庭出身”一栏填写的是“国民党旧军官”。有关人员也被告知此事作为国家最高机密未经批准不能向他人透露。

吴韶成、吴兰成兄妹俩在1950年9月13日寄给三叔吴浩然的相片背面写道：

三叔三婶：

这像是在去年上海刚解放时（注：1949年5月27日上海解放）照的，现在可能更瘦了些，但我们的心都锻炼的更加坚强了。

侄韶成、兰成

1950.9.13

    吴韶成、吴兰成1950年9月13日寄给三叔吴浩然的相片

这时离他们的父亲牺牲才三个月，这段留言印证了吴韶成、吴兰成当时是知情的，默默承受突如其来、意料不到的哀痛。悲伤经一段时间调整，他们内心充满对党的信任，坦然而坚定。

这时的他们，一个23岁，一个20岁，在大陆成为无父无母、类似孤儿的年轻人，依靠对党的无限信任，坚守着党的机密，同时遵循父亲做人做事的教诲，去努力生活、学习。

此后，吴韶成数十年如一日守着机密，甚至对家人都不曾提起。直到1994年国家安全部为吴石烈士举办骨灰安葬仪式后，吴韶成才向他的子女透露吴石的事迹，他的子女才知道他们的爷爷吴石多么值得骄傲。

另一种奉献与牺牲

吴石烈士在大陆的后人并没有享受到吴石烈士的多少光环，他们为保守国家机密，还付出了另一种牺牲——他们在“不能讲”“不敢讲”，以致不被社会理解的困境中忍辱负重，默默承受着难以言表的压力。

“文革”期间，吴韶成、吴兰成遭错误审查，惨受残酷斗争，身心受到摧残。2012年2月，吴石侄外孙施维平去郑州看望吴韶成，吴韶成将嘴中假牙脱下，对施维平说道：“舅舅全口都是假牙。”他告诉施维平，“文革”期间因其父亲政治身份无法公开，他被安排到外地劳动改造，患上牙周炎，当时农村医疗条件差，无法得到及时救治，导致满口牙齿全部坏掉，抱憾终身。1972年2月，处于困境中的吴韶成向中共中央组织部门发出了求助信，恳请中央对其父问题作出结论，信中写道：“我是冶金工业部原中国铝业公司的干部（机关在河南郑州），一九五二年南京大学毕业，一九六六年三月参加中国共产党。我父亲叫吴石，据原华东局台湾工作的有关同志一九五〇年面告：吴石曾长期为我党工作，提供情报，上海解放前夕，接受我党委托去台湾，继续进行工作，一九五〇年被蒋匪杀害于台北。死时身份是蒋匪国防部参谋次长。其妻及幼子幼女各一，在台受敌人残酷逼害，生死不明。并说：此事牵涉国家机密，不便向本人详告，原华东局台湾工作委员会有档案可查。当时，我认为事情已是清楚了的，组织上是掌握的，更不应向党伸手要任何证明手续。此次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重新审查我的家庭问题是完全必要的。据河南省省直机关六团负责专案同志说，虽有不少旁证及报刊材料，但缺少组织上的直接证明，迄难结论。因此，我五年多来一直没有恢复组织生活。”这封信经过数月的周转，到达周恩来总理和刚复出的老帅叶剑英手里。周恩来总理、叶剑英同志做出重要批示，原中央调查部奉命派出干部赴河南说明情况，并以密件的形式同时向吴韶成、吴兰成所在的单位出具了组织结论：“在我党的影响下，吴石同志于1947年即开始为我党工作，后按组织意图赴台湾执行任务，为革命事业做了不少工作，作出了应有的贡献。1950年春因我台湾省工委遭敌破坏，吴石受牵连而被捕，该年夏天被蒋匪杀害于台北。当时为了保密起见，未给吴石同志的子女发烈士家属证明书。今后，对吴韶成（吴兰成）同志应作革命烈士子女看待。在政治上要关心其成长，给予应有信任，生活上有什么困难，请酌情给予照顾。”这封信使吴韶成的政治命运获得转机，吴韶成重新回到组织的怀抱。同时也为确定吴石将军的政治待遇定了调。据此，为保密需要，1973年11月，河南省革命委员会就地追授吴石为革命烈士。党组织还发给吴石烈士在大陆的子女650元（当时算一大金额）的慰问金。尽管在历次政治运动中多次受到不公正的待遇，兄妹俩对组织的这份关怀还是心怀感恩，毅然将慰问金作为特殊党费上交党组织。

“文革”前，吴兰成虽然政治上受着不公平待遇，且“反右”“四清”等政治运动接踵而至，但林管局、中心医院对她这样的技术骨干在工作上还是非常器重的。1965年，林业中心医院曾对吴兰成的家庭情况进行调查，张执一、刘晓亲笔提供过“吴石是我们的同志”的书面证明。但在医院了解到她真实的出身没多久，“文革”就开始了。吴兰成同院内诸多知识分子一道，很快地就靠边站，成了“反动学术权威”，在内部还定了“监控使用”。2003年秋，我在采访吴兰成时，她表情凝重地对我说：“受父亲事情的影响，我入党转正都遇到困难，都有波折。父亲事讲不清楚。到‘文革’，不允许参加造反派。人家讲‘你是反革命家属，有什么目的？’我从上海分配到内蒙古牙克石林场。当时同学有五个。‘文革’中，大字报铺天盖地。在食堂大标题‘吴兰成’下面大字报好多，被抄了两次家，首饰都被拿去。当时真的想到死，后来到了河边，一摸石头怎么这么冷，想想：这样死了，就更说不清了。”她道出了心里的委屈，多少让人慨叹。“文革”中，虽然她不时受到冷眼或冷嘲热讽，好在接受过她治疗的众多患儿家属及治好的患儿没有忘记她。在她上班的路上，在她巡回疗区的楼道里，一些患者拉住她给她讲安慰的话语，让她备感人世间的真情与温暖。

无怨无悔投身国家建设

吴韶成、吴兰成先后毕业于南京大学、上海第一医学院，分别于1966年3月、1953年9月加入中国共产党，走上父亲引导的光明之路。

吴韶成1952年8月被安排在东北工业部设计公司工作，开始了人生的职业生涯。他服从组织决定，组织上要他到哪工作他就到哪工作，从不讲条件。离开东北工业部设计公司后，先后在六七个单位工作过。1991年5月离休，离休前是河南省冶金建材厅总经济师（享受副厅级待遇），河南省第六、七届人大代表。他为国家有色冶金事业贡献了自己毕生的精力，为河南省有色冶金工业发展做出了贡献。

1953年秋，上海第一医学院毕业的吴兰成被国家统一分配到内蒙古林区，是第一批到内蒙古大兴安岭林区的支边大学生，也是林区第一代医生，一干就是27年，把人生的最好青春献给了大兴安岭。吴兰成在给友人的微信中回忆道：“当年地图上找不到这个地方，牙克石是个非常寒冷的地区，冬季气温达零下40摄氏度。”和她一起来的同学都分配到了林区的各林业局，她独身一人留在了牙克石森林工业管理局卫生所。当时林区工作和生活极为艰苦，她每天吃的主食是高粱米、苞米碴子，蔬菜是极其单调的土豆、大头菜、卜留克。1956年，卫生所扩建成林管局第二中心医院；1958年，第二中心医院改名为林业中心医院。她离开林区前一直在林业中心医院从事儿科工作，是林业中心医院的创始人之一，是内蒙古大兴安岭林区儿童治疗保健学科的奠基者，深受林区群众爱戴。20世纪60年代末期至70年代中期，内蒙古牙克石等地及林区是小儿病毒性肺炎高发地区，发病最多的年份全年曾高达近千名。为了治疗这种高发病率、高病死率的小儿疾病，吴兰成花大气力，不分昼夜地忘我工作，进行医学研究，终于攻下了治疗小儿病毒性肺炎的难关，将小儿病毒性肺炎的病死率从8.2%降低到3.4%。她以一己之力，达到了治疗这种疾病的当时国内最高水平。1976年，“四人帮”被粉碎后，吴兰成被选为林管局党委委员，林业中心医院党委常委、副院长、儿科主任。1979年，在何康、缪秋霞夫妇的关心与帮助下，吴兰成的爱人陈进森调到国家林业部工作，她也转去北京，到中国中医研究院图书情报研究所任研究员。1983年前往美国国立医学图书馆研修文献标引和检索。回国后，创建了计算机针灸、针麻文献分析检索系统，为医学情报工作的现代化积极工作，著有《中西医药学文献主题标引手册》，在医学新领域上显示了她的学术才华，是国务院特殊津贴的获得者。

追寻父亲的足迹

由于海峡的阻隔，两岸音信全无。直到1980年，事情才出现转机。随父母去台湾的吴健成在家人的帮助下，1971年赴美留学，经过9年的打拼，才有能力接母亲赴美居住。1980年4月20日，吴石烈士遗孀王碧奎老人随身带着丈夫的亲笔遗书赴美与小儿子吴健成一起生活。但两岸亲人间的联系仍处中断中，王碧奎老人刚落脚美国不久，恰好接到大陆堂弟王翊亭（在北京大学工作）来信，方知在大陆的子女情况。王碧奎老人按照王翊亭提供的通讯地址迫不及待地于5月20日修书给在大陆的儿子：“韶儿：卅几年未通信，不知汝现在情形如何？妈日夜真想念，希望接信即复数字，以慰远念。”吴韶成收到来自大洋彼岸的来信，心情久久不能平静，即复信母亲。从此，两边亲人用信件跨越宽广的太平洋紧密地联系起来了。吴韶成同时将消息告知妹妹吴兰成，也反映给何康，何康也将情况向国家有关部门作了报告。经何康的协调，国家有关部门为吴韶成、吴兰成赴美探亲作了特别安排。1980年10月，何康率科教代表团访美时，特地到中国驻旧金山领事馆协调，为吴韶成、吴兰成赴美打前站。吴韶成、吴兰成于1981年11月随中国冶金工业部铍锂贸易代表团赴美，吴石烈士在台湾的另一个儿子吴学成得到消息后也从台湾赶到美国。经过32年的骨肉分离，吴家的四个子女——留在大陆的吴韶成、吴兰成，留在台湾的吴学成、吴健成，与母亲相聚洛杉矶，终于实现了团聚。家人相聚，抱头痛哭，既喜又悲，感慨万端。父亲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这是吴韶成晚年迫切想知道的事。他离休后，踏上寻找父亲足迹的征程，不顾多种疾病缠身，多方查寻，直到后来做不动了。2010年，吴韶成应《百年潮》杂志之约，撰写了《50年代在台湾殉难的吴石将军——挥泪回忆和父亲走过的岁月》，也发给我看，在2011年第三期《百年潮》发表后被《新华文摘》转载，表达了对父亲的缅怀之情。

我与吴韶成、吴兰成

我与吴韶成、吴兰成本无联系，后因工作结缘。2003年春，我调到福州市委党史研究室工作，发现对福州籍烈士吴石的研究是个“空白”。经室里研究，我牵头这项工作。于是，经多方打听，我联系上吴韶成、吴兰成。2003年冬，我赴北京、郑州采访了他们，他们热情地接待了我，后一直保持着联系。吴兰成移居国外后，我才与她中断了联络。我还多次到郑州看望吴韶成，频繁接触，敞开谈了不少事，让我们成了忘年交，他给予我无私的信任与大力的支持，我将对吴石烈士的敬仰和热爱也寄托在了吴韶成身上。

吴石家人的家教与修养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家风纯正，为人低调、谦逊、儒雅，这在吴韶成身上有充分的体现。我接触过的国家有关部门的同志说，吴韶成从没有给组织上提出过过高要求，从不主动提要求。他“在家乡为父亲建纪念馆的心愿”一直压在心底，有关方面虽酝酿多年，但进展不大，他虽焦虑，也不愿让组织为难，最后带着这一未了心愿的遗憾离开了人间。凭着吴石烈士对新中国诞生的特殊贡献，作为其子女提一些要求也不为过，可是他没有这样做，足见其人品高洁，令人敬佩。

每年春节，我还没给他老人家拜年，他却在大年三十下午专门给我打来电话，提前拜年。一个长辈给我这个晚辈拜年，让我感到自己非常失礼。每想到吴韶成的客气和涵养，更增添了我对他老人家深深的敬重。

经过努力，2008年8月我完成了传记作品《冷月无声——吴石传》的初稿创作，即寄给吴韶成审读。9月9日，吴韶成以中国邮政特快专递寄来复信和对《冷月无声——吴石传》初稿的修改意见。吴韶成在信中写道：“读《冷月无声》初稿，十分兴奋。我1993年5月回福州时，承郊区政协陈子燊兄把我所存素材和在榕生前好友的回忆汇编成册，曰《吴石将军英魂略》，保存了一些重要资料，勿丢失。多年来，你出于对家父崇敬之情，细心调研，四处奔波，辛勤笔耕，终于完成此著作，实在功德无量，我万分感激。为吴石立传，是我有生之年的夙愿，我因年老体衰，力不从心。承你慨然应允，勇担此任，把吴石的一生事迹基本概括成书，确实很不容易，耗费了你多年的心血、精力和时间。我真望此书能早日问世，使闽中父老兄弟知道我八闽尚有此无名英雄值得纪念，使国人知道我民族无名精英为国做出了多大的牺牲。如吴石史册有名，我此生无憾。此心此情，想你定能理解。”捧读来信，心生感慨。何谢之有啊，作为烈士事业的后来人，我一直认为我的血管里流着的是烈士们的鲜血，为吴石烈士正名，此事做得有些晚了。能够力所能及地为宣扬烈士事迹做点事，那是个人的荣幸。与他们的牺牲和惊天动地的事迹相比，我做的太微不足道了。

     1990年10月，吴韶成（右）与友人摄于河南开封包公祠前

2014年清明，吴韶成参加在北京西山无名英雄纪念广场举行的活动，回郑州后身体每况愈下。他曾在电话中对我说：“这次参加活动，看到父亲的雕像，感到特别伤心。”对父亲的深深怀念，也多少影响到他的情绪与身体。我也一直惦念着他的健康，与他的女儿吴红保持着热线联系。国家安全部获悉吴韶成病重的消息，于2015年6月17日派出长期与吴韶成联系的领导干部专程赴郑州看望、慰问病重中的吴韶成。吴韶成见到老朋友，高兴地叫着他的名字，开心地笑了。我采访这位领导干部时，他动情地回忆道：“18日准备前往机场，我还是有些留恋他，又去医院看他。此时他昏迷了，我站在病房门口望着他好一阵，和吴红等亲属打招呼后，怀着一种莫名的情感转身离开了！去机场路上一路无语！没想到，这一别便是永别！”

吴韶成于2015年8月1日因病医治无效在郑州逝世，享年88岁。我惊闻噩耗，十分悲痛，发微信给他的女儿吴红：“噩耗传来，不胜哀伤！我认识的一个好人走了，是福州人的一个损失，愿吴韶成先生一路走好！”因有公务，我无法出席葬礼，托从福州前往郑州奔丧的吴石侄外孙施维平，以我个人名义献上花圈送他最后一程。国家安全部派员出席了吴韶成的葬礼，并向其家属表示慰问。第二年，遵从吴韶成的遗愿，经国家安全部协调，其骨灰移送北京福田公墓与父母葬在一起，实现最后的团聚。吴韶成晚年一直想回家乡福州看看，2013年2月他在发给施维平的邮件中说道：“我已是八十六岁高龄，如体力允许，我也有意在今春或初夏回家乡一游。自一九九三年回家乡一趟以后，已二十年没有回福州了！”这看似不难的事却因种种原因竟未能实现，如今成了永远的遗憾。

吴韶成、吴兰成膝下各有两男一女。吴兰成晚年移居海外，与女儿同住。2020年8月，吴兰成不幸患胆管癌在美国离世，享年90岁。从台湾移居美国的弟弟吴健成感慨道：“由于她身体情况，知道她走也是迟早的事情，但发生如此之快，一时也让人无法接受。刺心之痛，久久不已。”姐弟情深，义薄云天。

吴韶成、吴兰成与他们的英雄父亲吴石烈士相比，一生确实算不上轰轰烈烈，但他们善良、坚忍、为国奉献，值得世人的尊敬与礼赞。

（本文原载于《炎黄纵横》2025年第6期，作者为福州市第十六届人民代表大会社会建设委员会原主任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