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学经典导读】
《庄子》
战国时代,百家争鸣。生活在宋国穷闾陋巷的庄周,布衣草鞋,糁汤野菜,不官不僚,向往自然,蔑视礼法权贵而倡言逍遥自由。所著《庄子》一书,是道家、道教的一部重要典籍,也是中国思想史上的一部经典之作。该书以“寓言”“重言”“卮言”为主要表现形式,行文天马行空,汪洋恣肆,瑰丽诡谲,立意玄奥,意出尘外,耐人寻味,是先秦诸子文章的典范之作,越两千三百年以迄今,一直为后人传诵不已。
《庄子》(又称《南华经》),全书原有五十二篇,现仅存三十三篇,(战国)庄周著。
庄子(前369—前268),名周,战国间宋国蒙人,是我国先秦时期著名的思想界、哲学家,也是道家学派的主要代表人物之一。马夷初曾作《庄子年表》考证:庄子生于周烈王七年(前369),卒于周赧王二十九年(前268),与孟子的年代约略相当,曾做过蒙地漆园的小官。《史记·老子韩非列传》说:庄子“其学无所不窥,然其要本归于老子之言。故其著书十余万言,大抵率寓言也。作《渔父》《盗拓》《胠箧》,以诋訾孔子之徒,以明老子之术。《畏累虚》《亢桑子》之属,皆空语无事实。然善属书离辞,指事类情,用剽剥儒、墨,虽当世宿学,不能自解免也。其言洸洋自恣以适己,故王公大人不能器之”,的确是高度概括了庄子的思想特色、学术渊源、文章风格与处世境遇。
庄子家贫,住在“穷闾陋巷”,经常瘦的“槁项黄馘”,不时得要靠“织履”才能维持生计。他见魏王时,穿的是打了补丁的布衣,实在饿得没有饭吃的时候,也曾经向监河侯借过米。这些生活情形散见于《庄子》的外、杂篇中,大概是庄子的门人记录下来的。
可是即便这样,庄子也不愿意出来做官,以换取富贵。据说,楚威王听说庄周贤能,派使者带着丰厚的礼物去迎请他,答应任用他为国相。庄子笑着对使者说:千金是重利,卿相是尊位。但您难道没见过郊祀之上用作牺牲的牛吗?喂养几年之后,披上彩绣锦缎,被赶入太庙祭祀。到了那时候,即使想做只孤独的小猪,难道还可能吗?请您马上离开,不要玷污了我。我宁愿在污浊的水沟里游戏玩耍,自得其乐,也不愿受国君的约束。我终身不做官,以此快慰我的心志。由此可见庄子对于政治的厌恶之情。
春秋战国时期,正是我国古代社会发生巨变的时代,传统的旧制度逐渐崩坏,残酷的新制度正在形成。生产和消费的巨大增长,使得人们的财富和欲望也随之不断累积,赤裸裸的剥削和压迫愈演愈烈,这一切反映在社会现实中,便是天下大乱、礼崩乐坏、民不聊生、诡诈横行。这样的社会背景使得庄子对他所处的时代感到极度的失望。在他看来,统治者是窃贼,王权、仁义都是脏品,圣哲不过是“胥易技系”的家奴,而一切关于现实问题的争论,也就如同猪身上的虱子在互相争肥瘠了。所以庄子感叹:“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诸侯之门而仁义存焉”,(《胠箧》)“田成子一旦杀齐君而盗其国,所盗者岂独其国耶?并与其圣知之法而盗之”。(《胠箧》)庄子不仅揭发了当时统治者的贪婪,“为之斗斛以量之,则并与斗斛而窃之;为之权衡以称之,则并与权衡而窃之;为之符玺以信之,则并与符玺而窃之;为之仁义以矫之,则并与仁义而窍之”,(《胠箧》)而且严厉抨击了当时统治者的残暴,“卫君,其年壮,其行独,轻用其国,而不见其过,轻用民死,死者以国量乎泽若蕉”。(《人间世》)因此,庄子深知为官之难,“与之为无方,则危吾国;与之为有方,则危吾身”,(《人间世》)故隐居不仕,只愿“独与天地精神往来,……上与造物者游,而下与外死生、无终始者为友”。(《天下》)
《庄子》与《老子》并列为道家学派和道教的经典。《汉书·艺文志》著录《庄子》五十二篇,但魏晋流行至今的通行本仅存三十三篇。其中《内篇》七,《外篇》十五,《杂篇》十一。自宋代以来,学者多以为《内篇》语言风格接近,思想连贯,自成一体,为庄子自著;而《外篇》和《杂篇》多出自庄子的门人后学之手。但今人也有反其道而行者,力证《外篇》与《杂篇》才是庄子自著。不管怎样,我们都可以把《庄子》视作庄子及其学派的思想资料。
《庄子·天下》篇道:“以天下为沉浊,不可与庄语。以卮言为曼衍,以重言为真,以寓言为广”,又说:“寓言十九,重言十七,卮言日出”。(《寓言》)可见“寓言”“重言”和“卮言”三者为《庄子》的主要表现形式。据郭齐勇对这“三言”的解释,所谓“寓言”,就是言在此而意在彼,借助他人、他事、他物来论述作者自己的道理。我们在《庄子》中可以找到许多这样的例子,比如“庖丁解牛”、“井底之蛙”“朝三暮四”“螳臂当车”的寓言等等。所谓“重言”,是指借重古圣先哲或当时名人的话,亦或另造一些古代的“乌有先生”来谈道说法,让他们互相辩论,或褒或贬,以阐述庄子自己的主张。关于“卮言”则有两种说法。一是将“卮”解作洒器,卮满则倾,卮空则仰,空满任物,倾仰随人。如此“卮言”即是无心之言或酒后之言,没有很强的主观性。一是将“卮”解作漏斗,所谓“卮言”就是漏斗式的话。漏斗空而无底,隐喻无成见之言。正是由于《庄子》一书的想象无边无涯,含义无穷无尽,将深奥玄妙的哲理与生动具体的形象熔为一炉,故能给人以广阔的想象空间,并激发读者根据自己的理解做出各种创造性的解读。
庄子虽与老子同为先秦道家学派的主要代表人物,且庄子极为推崇老子,将其视为“古之博大真人”,(《天下》)但二者的思想仍有明显的不同。李泽厚认为,老子是积极问世的政治哲学,庄子则是要求超脱的形而上学。与老子相比,庄子很少真正去讲“治国平天下”的大道理.而是关注齐物我、同生死、超利害、养身长生的问题。而陈鼓应则指出,老子的“道”与庄子的“道”在内涵上也有着很大的不同。一则,老子所说的“道”,本体论与宇宙论的意味较重,而庄子则将其转化为心灵的境界。再则,老子特别强调“道”的“反”的规律,以及“道”的无为、不争、柔弱、处后、谦下等特性,而庄子则全然扬弃这些概念而求精神境界的超升。
从本体论或宇宙生成论的意义上来说,庄子所说的“道”与老子有相似之处,可以看作老子“道”论的继承和发展。在《知北游》中,庄子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
东郭子问于庄子曰:“所谓道,恶乎在?”庄子曰:“无所不在。”东郭子曰:“期而后可。”庄子曰:“在蝼蚁。”曰:“何其下耶?”曰:“在秭稗。”曰:“何其愈下耶?”曰:“在瓦甓。”曰:“何其愈甚耶?”曰:“在屎溺。”东郭子不应。庄子曰:“夫子之问也,固不及质。正获之问于监市履狶也,每下愈况。汝唯莫必,无乎逃物。”
在常人的想象中,不免将“道”视为神圣的、高不可攀的东西,而庄子偏要说“道在屎溺”,就是要告诉大家,“道”具有普遍性,内在于万事万物之中,没有一物可以例外。“夫道,于大不终,于小不遗,故万物备。广广乎其无不容也,渊渊乎其不可测也。”(《天道》)可见,“道”是无大不包,无细不入,贯穿万物,囊括天地的,而万物则以这样的“道”作为自身存在的根据。
“道”虽然存在于万物之中,但它作为天地万物的根源,又是先天地而生的,不能为人们直接感知的。所以庄子说:“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极之先而不为高,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先天地生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大宗师》)这表明了“道”是无所不在而又万古长存的真实本体。它先于天地,早于万物,高于一切,甚至连鬼神、天地都是由它创造的。它独立自足,不依赖于外物,无所作为而又无所不为。而且它还超越于时间和空间,是感官所不能感知,思辨所不能认识,语言所无法表达的,唯有通过心灵的体悟方能契会。正是因为庄子领悟到“道”的这种特性,难怪他要热情的高呼:“吾师乎!吾师乎!齑万物而不为戾,泽及万世而不为仁,长于上古而不为老,覆载天地、刻雕众形而不为巧,此之谓天乐。”(《天道》)
“道”最大的功用便是化生万物,养育万物,使万物各得其所。庄子说:“泰初有无,无有无名。一之所起,有一而未形。物得以生,谓之德;未形者有分,且然无间,谓之命;留动而生物,物生成理,谓之形;形体保神,各有仪则,谓之性。”(《天地》)“泰初”即是“太初”,指的是宇宙混沌的本原。因其混沌,故称之为“无”。“无”也就是“道”。无名无形的“道”时刻在运行化生,于是产生了“一”。这个“一”是形容“道”在创生活动中向下落实一层的未分状态,相当于老子所说的“道生一”。“一”中蕴涵了阴阳两种元素,且二者彼此相抱,流行无间,称之为“命”。元气之中,阴阳互感,冲气激荡,便产生了“物”。万物生成后具有各种各样的形态,就称为“形”。形体保有精神,各有轨则,便称为“性”。庄子的这套宇宙生成论,显然是受到《老子》第四十二章论宇宙生成的观点的影响。
在《渔父》篇中,庄子还借孔子之口说道:“且道者,万物之所由也。庶物失之者死,得之者生;为事逆之则败,顺之则成。故道之所在,圣人尊之。”可见,“道”是万物的根本,是万事万物生存、运行的法则。所谓“夫昭昭生于冥冥,有伦生于无形,精神生于道,形本生于精,而万物以形相生。……天不得不高,地不得不广,日月不得不行,万物不得不昌,此其道与!”(《知北游》)
“道”虽化育天地万物,却不将万物据为己有,而万物也依据其内在具有的“道”,自由、自发的运动、发展。故庄子说:“道无终始,物有死生,不恃其成;一虚一满,不位乎其形。年不可举,时不可止;消息盈虚,终则有始。……物之生也,若骤若驰,无动而不变,无时而不移。何为乎,何不为乎?夫固将自化。”(《秋水》)道是永恒的、运动不息的,而万物则是暂时的、方生方死的。然而,万物的生死变化却又以不同的形式体现了“道”的规律性。因为万物的变化发展并不依靠外力的作用,而是根据自身的内在规律而自行变化的。所以“天地固有常矣,日月固有明矣,星辰固有列矣,禽兽固有群矣,树木固有立矣。……循道而趋,已至矣”。(《天道》)这恰好体现了老子“道常无为而无不为”的观点。
一般的事物总是彼此分别、相互对立的,而“道”则是一个整体,是包罗万有、圆融无碍的,超出了一切的对立关系。“夫道未始有封,言未始有常,为是而有畛也。”(《齐物论》)所以庄子说:“道隐于小成,言隐于荣华。”(《齐物论》)正是由于人的各种主观成见,才使得“道”的整体性、全面性被局部的成就和浮华的言辞所遮蔽,使人难以认识“道”的真实面目。
由于一般事物是相互对立的,庄子特别注意对立面之间的相互依存和相互转化。所以《齐物论》中说:“彼出于是,是亦因彼。……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天下莫大于秋豪之末,而太山为小;莫寿于殇子,而彭祖为夭”。同时,也正是由于这些对立面的相互依存和相互转化,使事物变得彼此无别,一切对立都是不真实的。因此,在庄子看来,一切的价值判断都是虚幻的,“以道观之,物无贵贱。以物观之,自贵而相贱。以俗观之,贵贱不在己。以差观之,因其所大而大之,则万物莫不大;因其所小而小之,则万物莫不小。……以功观之,因其所有而有之,则万物莫不有;因其所无而无之,则万物莫不无。……以趣观之,因其所然而然之,则万物莫不然;因其所非而非之,则万物莫不非。”(《秋水》)而当时各家各派关于是非、真伪的争论也是拘于一偏之见的意气之争,“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齐物论》)
在庄子看来,“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无物不然,无物不可。故为是举莚与楹,厉与西施,恢恑谲怪,道通为一。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毁也。凡物无成与毁,复通为一”。(《齐物论》)这就是说,万事万物都有其存在的原因与价值,个体的禀赋与命运虽千差万别,但无论有什么样差别,哪怕截然相反,在“道”的层面上却是并无亏欠,万物齐一的。因此,只要避免人为的干预,放任自然,万物自可各尽其用,各遂其性,从而实现自己的意义与价值。
庄子虽然讲了这么多关于“道”的道理,但正如李泽厚所说,庄子的主要兴趣恐怕并不在于论证宇宙的本体,也不在于探究自然的生成和演化,因为这些问题在庄子看来意义不大。他之所以讲“道”,讲“天”,讲“自然”、“无为”,如同他讲了那么多的寓言故事一样,都只是为了要突出的树立一种理想人格的标本。所以庄子讲的“道”与其说是自然本体,不如说是人的本体。他强调的是人的本体存在与宇宙自然存在的同一性。
在庄子看来,这种人的本体存在.摆脱了一切的“物役”,因而获得了绝对的自由。它是无限的、完满自足的、绝对待的,用庄子的比喻来说,是“大泽焚而不能热,河汉冱而不能寒,疾雷破山而不能伤,飘风振海而不能惊。若然者,乘云气,骑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死生无变于己,而况利害之端乎”!(《齐物论》)这就是庄子所说的“至人”“真人”“神人”,也是他所追求的理想人格。若想到达这种境界,实现与道同体的理想人格,就必须顺应自然,安时处顺,离形去知,摆脱利害计较、人我分别和主客对立,以达到精神的绝对自由。为了说明这一问题,庄子又讲了一个故事:
南伯子葵问乎女偊曰:“子之年长矣,而色若孺子,何也?”曰:“吾闻道矣。”南伯子葵曰:“道可得学邪?”曰:“恶!恶可?子非其人也。夫卜梁倚有圣人之才,而无圣人之道;我有圣人之道,而无圣人之才。吾欲以教之,庶几其果为圣人乎?不然,以圣人之道,告圣人之才亦易矣。吾犹守而告之,参日而后能外天下。已外天下矣,吾又守之,七日而后能外物。已外物矣,吾又守之,九日而后能外生。已外生矣,而后能朝彻,朝彻而后能见独,见独而后能无古今,无古今而后能入于不死不生。”(《大宗师》)
庄子在这里所说的是体道的几个层次,其关键则在一个“外”字。不论是“外天下”,还是“外物”“外生”,都是一种舍弃和超越,通过摆脱物欲和执着的束缚和障蔽,反求诸己,从外在的、盲目的我转向内在的、本真的我,进而使心灵呈现清净洞彻的状态,体悟绝对的“道”,自然可以达到“无古今”和“不死不生”的境界。
由此可见,庄子所追求的最高理想并不是某种人格神;而是一种与道合一的理想人格。其哲学思想虽然看起来玄妙神秘,强调对于世俗的超越,最后却并未导向宗教经验和宗教实践,而是以某种审美态度为指向。他要求对整体人生采取审美观照的态度,超脱利害、是非、功过的纠缠,忘乎物我、主客、人己的分别,从而让个体的小我与宇宙自然的大我合为一体。这就是所谓的“天地有大美而不言”(《知北游》),“无不忘也,无不有也,澹然无极而众美从之”。(《刻意》)这也就难怪李泽厚要将庄子哲学的实质归结为美学了。同样的道理,庄子虽然在表面上讲了许多超脱世俗、冷酷无情的话,却并不像某些宗教那样否定或厌弃人生。有心的读者若是仔细品味《庄子》,相信定能从庄子思想的深处发现其对于自然、人生深深的眷恋与爱护。
《庄子》的历代注本很多,隋唐之前流传的注本主要有晋司马彪、崔譔、向秀、郭象等人的注本。其中,以郭象《庄子注》为最著名,且流传至今,其余则大多散佚了,今本《庄子》就是郭象编定的。此后,比较流行的注本还有唐陆德明《庄子释文》、唐成玄英《南华真经注疏》、明焦竑《庄子翼》、清郭庆藩《庄子集释》和王先谦《庄子集解》等。台湾严灵峰编辑的《无求备斋庄子集成初编》(台北艺文印书馆1972年版)收录的《庄子》注本有64种,《无求备斋庄子集成续编》(台北艺文印书馆1974年版)收录的《庄子》注本则达73种。今人所注释的《庄子》,以陈鼓应《庄子今注今译》(中华书局2009年版)为较善。另外,钟泰《庄子发微》(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对《庄子》三十三篇,逐章逐篇,细为辨析,一字一句,详为考证,从而提出了《庄子》一书,不属于老子道家一派,其“内圣外王”之学,实渊源于孔子儒家而为孔门颜渊一派之传的观点。其作为庄子研究另一派观点的代表,亦可供读者参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