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3-16 14:58 来源:福建炎黄纵横 作者:宋志坚

 

鲁迅眼中仍被当作“敲门砖”的孔子

宋志坚

 

孔圣人的神话,在晚清时期已经破灭,原先“拚命尊孔的政府和官僚先就动摇起来”,而上个世纪初期,即五四“新文化运动”,对于孔子以及儒家学说冲击最为猛烈。鲁迅无疑曾经相当激烈地批判过孔子与儒家学说。他的《狂人日记》被称为“新文化运动的第一声春雷”。他的《我之节烈观》《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以及发表于《新青年》杂志的系列随感录,大都写于那个年代。但批判孔子以及儒家学说的,绝非鲁迅一人。参加“新文化运动”的诸公,大致都在此列。鲁迅的《在现代中国的孔夫子》,写于1935年,最初发表于日本《改造》月刊1935年六月号。原先反孔的,此时改弦易辙的已不乏其人。他为什么要在那个时候,写那么一篇文章,而且标上那样一个标题?我想,原因只有一个,无论是孔圣人的神话之破灭,还是孔家店受到猛烈的冲击,都不意味着尊孔祭孔的闹剧已经终结。直到鲁迅写下这篇文章的1935年,在现代中国,都仍然有权势者或想当权势者的人们把孔夫子当做“敲门砖”,上演着尊孔祭孔的闹剧。鲁迅这篇文章题为“现代中国的孔夫子”,其实说的就是现代中国将孔夫子当做“敲门砖”的人们,或者叫做“孔夫子在现代中国”。他的这篇文章最初发表的中译文的题目就是这样标的。

在这些现代中国的权势者中,想把孔夫子当做“敲门砖”的,开风气之先的当数袁世凯。鲁迅在文章中明明白白地写着:

从二十世纪的开始以来,孔夫子的运气是很坏的,但到袁世凯时代,却又被从新记得,不但恢复了祭典,还新做了古怪的祭服,使奉祀的人们穿起来。跟着这事而出现的便是帝制。然而那一道门终于没有敲开,袁氏在门外死掉了。

鲁迅在《从胡须说到牙齿》一文中,也曾说起过袁世凯时期的祭孔。他说:“袁世凯也如一切儒者一样,最主张尊孔。做了离奇的古衣冠,盛行祭孔的时候,大概是要做皇帝以前的一两年。”鲁迅说的这次祭孔大典,确切时间是1914年。袁世凯曾于1914年2月颁布祀孔令,并于9月28日在北京主持盛大祭礼。他要以祭孔来为登上帝位做铺垫,以孔子作为“敲门砖”来敲开自己的幸福之门。这是民国以来的第一次祭孔大典。

民国以来的第二次祭孔大典,在1934年。这年7月,国民党政府根据蒋介石的提议,明令公布以8月27日孔子的生日为“国定纪念日”。南京、上海等地都曾举行规模盛大的“孔诞纪念会”。鲁迅的《不知肉味和不知水味》一文,开篇就说:“今年的尊孔,是民国以来第二次的盛典,凡是可以施展出来的,几乎全都施展出来了。”这次祭孔大典,当然不是孤立的。在此之前,国民党“中执委会令各级党部及人民团体制‘忠孝仁爱信义和平’匾额,悬挂礼堂中央,以资启迪”, 1933年2月20日,国民政府教育部宣布以此八字为“小学公民训练标准”。鲁迅曾在《由中国女人的脚,推定中国人之非中庸,又由此推定孔夫子有胃病》一文的结尾处说及此事。

1933年9月22日,鲁迅还在《申报·自由谈》发表的杂文《礼》中指出:

中国又原是“礼让为国”的,既有礼,就必能让,而愈能让,礼也就愈繁了。总之,这一节不说也罢。

古时候,或以黄老治天下,或以孝治天下。现在呢,恐怕是入于以礼治天下的时期了,明乎此,就知道责备民众的对于纪念日的淡漠是错的,《礼》曰:“礼不下庶人”;舍不得物质上的什么东西也是错的,孔子不云乎:“赐也尔爱其羊,我爱其礼!”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静静的等着别人的“多行不义,必自毙”,礼也。

这一段话,不仅指出了孔子的“礼”与“礼让为国”本身的毛病,也指出这种“礼”与“礼让为国”在民族危亡时期所起到的负面作用。文中所说的“别人”指的是谁,大概是不言自明的。

孔子曾经说过:“道不行,乘桴浮于海……”现代中国的孔夫子,还真有这样的迹象。在中国内地,其“摩登圣人”的地位虽已摇摇欲坠而仍有人煞费苦心地予以维持。在境外以至于国外,更是别有一番景象。例如,在英国人统治下的香港就有尊孔的闹剧。鲁迅《述香港恭祝圣诞》一文,将其中最能体现“恭祝圣诞”之要义的情状录下,并略加点评。

一是超然学校“祝圣”的“新式对联”,鲁迅以“按语”形式点评:“今敬谨录呈,乞昭示内地,以愧意欲打倒帝国主义者”。抄录的有分别是“男校”和“女校”的门联:

乾男校门联

本鲁史,作《春秋》,罪齐田恒,地义天经,打倒贼子乱臣,免得赤化宣传,讨父仇孝,共产公妻,破坏纲常伦纪。 

堕三都,出藏甲,诛少正卯,风行雷厉,铲除贪官悍吏,训练青年德育,修身齐家,爱亲敬长,挽回世道人心。 

坤女校门联 

母凭子贵,妻藉夫荣,方今祝圣诚心,正宜遵懔三从,岂可开口自由,埋口自由,一味误会自由,趋附潮流成水性。 

男禀乾刚,女占坤顺,此际尊孔主义,切勿反违四德,动说有乜所谓,冇乜所谓,至则不知所谓,随同社会出风头。 

二是香港《循环日报》署名文章:《孔诞祝圣言感》。鲁迅亦有二十余字以为“按语”云:“舆论之类,琳琅尤多,今仅将载于《循环日报》者录出一篇,以见大概”。

此处摘录如下:

金风送爽。凉露惊秋。转瞬而孔诞时期届矣。迩来圣教衰落。邪说嚣张。礼孔之举。惟港中人士。犹相沿奉行。至若内地。大多数不甚注意。盖自新学说出。而旧道德日即于沦亡。自新人物出。而古圣贤胥归于淘汰。

一般学子。崇持列宁马克思种种谬说。不惜举二千年来炳若日星之圣教。……孔子且在于打倒之列。更何有孔诞之可言。……何幸此海隅之地。古风未泯。经教犹存。当此祝圣时期。济济跄跄一时称盛耶。

三是香港孔圣会在孔诞那一天日夜演“大尧天班”之广告。广告词粗俗,鲁迅在其后略有点评:“《风流皇后》之名,虽欠雅驯,然‘子见南子’,《论语》不讳,惟此‘海隅之地,古风未泯’者,能知此意耳。”其中“‘海隅之地,古风未泯”八字,语出《循环日报》那篇署名文章,算是“偶刺之”罢。

鲁迅此文,最后一段的正话反说,点出文章之主旨:

嗟夫!乘桴浮海,曾闻至圣之微言,崇正辟邪,幸有大英之德政。爱国劬古之士,当亦必额手遥庆,恨不得受一廛而为氓也。

这篇文章写于1927年孔诞日后的一天,发表于1927年11月26日。这是一个特别的时期,内地“崇持列宁马克思种种谬说”的正在遭受清洗与屠戮,就像那副对联中说的“诛少正卯,风行雷厉”一般。也算是一种境内外的遥相呼应吧。

顺便说说孔子诛少正卯的问题。大致自孔子被奉为圣人之后,少正卯都是被视为乱臣贼子的,孔子诛少正卯也一直被视为理所当然之事。《孔子家语·始诛》首先说的就是孔子诛少正卯事,孔子列举少正卯的心逆而险,行僻而坚,言伪而辩,记丑而博,顺非而泽等五条罪状都历历在目。魏晋时期的钟会,想借司马氏之刀杀嵇康,搬出的理由中,就有孔子诛少正卯一条,叫做:“昔齐戮华士,鲁诛少正卯,诚以害时乱教,故圣贤去之。康安等言论放荡,非毁典谟,帝王者所不宜容。宜因衅除之,‘以淳风俗’。”北宋乌台诗案中,李定进言“(苏)轼有可废之罪四”中,就有“行僻而坚”、“言伪而辩”,吊诡的是,上承孔孟而集理学之大成的南宋朱熹,在“庆元党禁”中,也差一点被加“少正卯之诛”。香港恭祝圣诞时的超然学校“祝圣”的“新式对联”袭用的就是这个老谱。如今有人忽然觉得孔子诛少正卯似于他们眼中的圣人形象有碍,而说这“是专制理念杜撰的故事”了。

第二次祭孔大典之后,孔夫子“乘桴浮于海”走得更远。这是鲁迅的《现代中国的孔夫子》一文开篇就说到的:“新近的上海的报纸,报告着因为日本的汤岛,孔子的圣庙落成了,湖南省主席何键将军就寄赠了一幅向来珍藏的孔子的画像。”这孔庙重建落成的时间为1935年4月,国民政府曾派代表专程前往“参谒”。当然,日本人的尊孔祭孔,也并非始于此时,鲁迅的《在现代中国的孔夫子》一文中就说到他们在二十世纪初在日本时的遭遇:

这是有一天的事情。学监大久保先生集合起大家来,说:因为你们都是孔子之徒,今天到御茶之水的孔庙里去行礼罢!我大吃了一惊。现在还记得那时心里想,正因为绝望于孔夫子和他的之徒,所以到日本来的,然而又是拜么?一时觉得很奇怪。而且发生这样感觉的,我想决不止我一个人。

看来,日本的尊孔已有一个历史的过程,就像日本的侵华也有一个历史的过程一样。他们是要在“大东亚”建立所谓“王道乐土”,哪能不抬出孔夫子来?在现代中国第二次祭孔大典之前,不就有中里介山氏《给支那及支那国民的信》,对“支那人的执迷不悟”,居然连日本人送过来的本应是“支那人民所渴望的王道”也要予以抵制感到“愤慨得非常”么。而在1935年日本重建孔庙之时,中国的国民政府也正在尊孔祭孔,并且“攘外必先安内”呢!

然而,这些都是鲁迅在别的文章中说到的。他的《在现代中国的孔夫子》对于第二次祭孔大典,几乎不着一字。他只是说到在现代中国把孔夫子当“敲门砖”的三个人,除了袁世凯之外,“余剩的是北洋军阀,当觉得渐近末路时,也用它来敲过另外的幸福之门”。他说的一个是“盘据着江苏和浙江,在路上随便砍杀百姓”,却又“复兴了投壶之礼”的孙传芳将军,另一个是“钻进山东,连自己也数不清金钱和兵丁和姨太太的数目了的张宗昌将军”,不但“重刻了《十三经》,而且把圣道看作可以由肉体关系来传染的花柳病一样的东西,拿一个孔子后裔的谁来做了自己的女婿”。

在简要地说了他们把孔夫子当“敲门砖”的行状之后,鲁迅说:

这三个人,都把孔夫子当作砖头用,但是时代不同了,所以都明明白白的失败了。岂但自己失败而已呢,还带累孔子也更加陷入了悲境。他们都是连字也不大认识的人物,然而偏要大谈什么《十三经》之类,所以使人们觉得滑稽;言行也太不一致了,就更加令人讨厌。既已厌恶和尚,恨及袈裟,而孔夫子之被利用为或一目的器具,也从新看得格外清楚起来,于是要打倒他的欲望,也就越加旺盛。所以把孔子装饰得十分尊严时,就一定有找他缺点的论文和作品出现。

鲁迅这篇写于民国以来第二次祭孔大典之后的文章,只字不说第二次祭孔大典的领袖人物,却又字字都在说着第二次祭孔大典的领袖人物。这大概可算是孔夫子发明的“春秋笔法”了。

是的,鲁迅已经预见到,“时代不同了”,将孔子当“敲门砖”的,都会“明明白白地失败”。但他未能预见,七八十年之后,孔夫子还会重新“摩登”起来。